請問,樂園還多遠? 試談第十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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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樂園還多遠? 試談第十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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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恩達(第十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 助理策展人)
本文刊登於建築 Dialogue 雜誌2006年十月號

前言
台灣館一開始就是策展人阮慶岳教授的交遊認知度,以其弱中帶強的格調,埋下樣貌蔓延叢生的種子。

首先,得把「台灣館」一詞說明清楚,不少建築圈的朋友們可能和筆者未置身其中之前一樣,以為台灣是受威尼斯雙年展大會的官方邀請而前往參加,然而到該會官方網站上查詢,是找不到台灣館(Taiwan Pavilion)的,事實上是台灣文建會以極高代價在威尼斯和當地的藝術家協會簽訂十年租約,租下位在聖馬可廣場旁,以嘆息橋連接總督宮的普尼奇歐尼宮,台灣館才得以會外館的身份在威尼斯露臉。即便如此,台灣館還是不能以「台灣館 Taiwan Pavilion」的字樣在威尼斯街頭彰顯,在中國大陸的媒體報導當中,台灣館和香港館同樣是以「中國地方館」的名義出現。

第一場戰役
筆者於2005年初在壹場座談會後認識阮慶岳教授,接近年底時便知道阮教授有意參加國立台灣美術館承辦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徵件。國美館於2006年1月20日舉辦徵選策展人評選會議,參加徵件的團隊總共有三組,除了阮慶岳教授團隊外,其他兩組是以劉克峰老師為代表的隊伍,以及英國返台的劉懿慶建築師所組的團隊。評審委員包括主席漢寶德、王嘉驥、洪慶峰、郭肇立、張基義、館長林正儀等。阮慶岳教授以「台灣的微型城市」為主題,參展建築師有台灣的謝英俊建築師、黃聲遠建築師、劉國滄老師、來自芬蘭在淡江建築系客座的 Marco Casagrande(Casagrande Laboratory)、以挪威 Bergen 為根據地的建築團體3RW Architects等。

阮慶岳策展人在經過評選後獲得第一名,代表台灣前往威尼斯參展,會後國美館方發出的決議卻讓整個團隊的設計內容曖昧不明。從2006年1月20日會議記錄可略窺一二:

其一,評選委員們希望,在阮教授所提出的「微型城市」中鄉土性的城市能有未來性,委員們認為,如果單純表達鄉土給國際,會非常的Non Present,使人誤解,把台灣的進步當成落後。要透過一種創意、Smart的展示方法,把這種印象轉成積極正面的印象,以延續上兩屆所塑造出來的良好評價,不要讓人感覺無法代表國家的進步。

其二,對於 Marco Casagrande(Casagrande Laboratory)及3RW Architects「兩位外國藝術家的作品與其他國內藝術家作品的協調性問題,以配合館的行政上方便為主」,很明白地詢問阮慶岳教授「為什麼要找外國人來做台灣館?」

評選會議後,策展團隊被國美館告知要修改提案,務使擔任評選委員主席的漢寶德先生點頭方可通過,之後幾次提案會議,前述的評選委員唯有漢寶德先生連續出席,其他幾位評選委員即使到場也僅是約略地提出其觀點,漢寶德先生明確地告知阮教授修改所提出的展覽內容及呈現方式。

依據國立台灣美術館當初所發出「第10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臺灣館」展覽策展案徵件簡章中的評審方法「由本館遴聘學者專家組成評選委員會,召開評選會議進行評選,並由提案人親至現場說明。由評選會議評定優先策展案及遞補順序。」毫無提及評選委員會擁有更改獲選策展人提案內容的權力,評選委員可以決定是否對參加評選的策展人投下一票,但絕對不能也不應該在投票後還將手伸到獲選策展人的桌上試圖更改設計。

最後由於日期越來越逼近開展,國美館方理解到如果要符合漢先生的要求繼續修改下去會沒完沒了,終於願意鬆手不再要求參展團隊修改展覽內容。由於展品數量龐大,運輸枝節繁多,故運輸工作由參展團隊負,以致參展團隊不克充分發展設計內容,無法尋求外界的贊助,幸好所有的展品能於設定的開始布展日前,由陽明海運贊助的貨輪準時運抵威尼斯。

第十屆威尼斯雙年展由英國建築師/都市學家巴爾德特( Richard Burdett)擔任策展人,主題訂為「meta-cities」,「meta-」譯為中文有超越之上的意思,所以一般以「超城市」為名,策展人巴爾德特認為城市因為各層面像,如政治、軍事、經濟、交通、媒體等的連結將更為擴張、集中,全世界於廿世紀末有百分之十的都市人口,在廿一世紀末全球將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口居住在都市中。然而台灣的現況不適用於該推論,即便是以台灣最大的都市台北市觀之,台北市在全球性的都市鏈結中,不會屬於第一層級的都市,如紐約市、上海、東京、倫敦那般受到重視且資源集中。勉強論之,可能將其歸入第三層級,阮慶岳教授則以「微型城市」(micro-cities)來回應大會主題。不知是否「meta-cities」主題不夠討好,各國策展人紛起圍剿?或者過於狹隘—算算看究竟有多少國家擁有所謂的「超城市」,或是願意發展「超城市」便知。威尼斯雙年展大會於2006年四月份突然宣布,主題更改為「都市、建築與社會」(Cities, architecture and society),阮慶岳教授則決定延續一直想討論的內容,將台灣館主題更動為「樂園重返﹕台灣的微型城市(Paradise Revisited: Micro Cities & Non-Meta Architecture in Taiwan)」。大會主題的更動或多或少反應了策展人的預期落空,也許是其身處的倫敦市給了「世界該如是」的假象。

把時間拉回評審會議,阮慶岳教授論述的台灣現況「微型城市」被漢寶德先生認為「落後」,漢寶德先生所認同的「進步」比較接近於台灣早年威權體制下所塑造的「國富民安」假象,士農工商不分地域不分時間串連成極度的「集中性」,是否就像巴爾德特 曾經想像的「超城市」那樣引人質疑?硬要的話,台灣的確可以剖出某些片段,以物質性呈現歐美資本主義都市的角落,誠如阮教授所言「要用那種比賽方式的話,我們的一軍在他們眼中只是二軍、三軍,他們根本不想看的」。

台灣一直以來便是以民間自發性的力量為發展軸心,台灣的政府不像新加坡政府以「大有為」的方式為人民建構一整套完整的軟體、硬體環境,所以在阮策展人的設定裡就試著找尋屬於社會基本架構的聲音,強調的不僅是「由下而上」,更是在找尋其與「由上而下」的密合點在哪裡。樂園重返(Paradise Revisited)一詞則來自英國詩人密爾頓(John Milton)作品《失樂園》(Lost Paradise)的續篇《樂園復得》(Paradise Ragained),承認現今的城市是一種「失樂園」,想像台灣微型城市發展到極致的狀態時,人民是否得以重返樂園?

前進威尼斯
台灣館所在的普契歐尼宮二樓可區分為四個展間來辨識,上了樓梯進了門所見的是主展間,於進門後往左拐,朝左手邊看去,被帷幕遮蔽的地方是劉國滄展間,再往前走兩個門洞分別是黃聲遠展間及謝英俊展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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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展間:遊園
最早的主題訂為「微型花園」,經過了一連串的更動之後,以「遊園」定之。地板上總共舖設了五噸重的玻璃砂,這些玻璃砂是由工廠將十噸重的玻璃渣重新打磨後所得到的成品,如果不打磨的話會過於尖銳難以處理。擺設的二十二塊玻璃塊真正的名稱是「玻璃爐渣」,是玻璃廠在清理製造某些特定玻璃的熔爐時所清出的物品,由於是受到不定材料及溫度的影響,所以每塊玻璃爐渣的形狀都很不一樣。對於玻璃工廠而言,它們不是廢棄物,它們是有收藏價值的藝術品。最後看到的成果是由 Marco Casagrande 帶領著他在淡江建築所的幾位學生陳右昇、張紹賢、翁偉真辛苦地或蹲或跪,在展場地板上仔細地鋪設、調整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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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展間舖玻璃砂作業

遊園的一角擺設著兩具鞦韆,繩索從鷹架上懸掛而下,踏過舖在玻璃砂上的黃色木板來到鞦韆前,參觀者最好是坐在鞦韆板上輕鬆地擺盪一段時間,讓眼前玻璃砂與玻璃塊的純淨協助洗滌思緒裡的雜亂與紛擾,這裡不是台灣的3C電子展,無須趕場大肆採購,不是車展,無須養眼的賽車女郎提振精神,這裡是一池清水,沐浴後的潔淨會有助於提升眼耳鼻舌身意的靈敏度。

人類的困境根源於「慾望」,慾望的過度伸張造就了有形無形物質的濫用,玻璃砂與玻璃塊來自於工業廢棄物,人類也許還無法直接克制慾望,但先誠實面對縱慾後的結果會更切合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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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展間: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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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鷹架架構而成的鞦韆

城市農耕者 Urban Farmers
在遊園的六個角落擺設二十三具以鋁架支撐,高低不一的小 LCD 螢幕,螢幕播放的是「都市農耕者」的故事,影片內容由 3RW Architects製作,六個錄製的故事分別以台灣和挪威為舞台,台北寶藏巖的老阿媽、基隆河三腳渡的漁夫、華山藝文特區附近的拾荒者、淡水三芝交界有機耕作的醫生,在挪威則有一位返回鄉間接管家中畜牧業的年輕工程師,以及一位退休後在海濱定居以賣畫為生的女老師,每段影片長約十五分鐘。筆者觀察,在現場鮮少有人能將每段影片完整看完。

3RW Architects 於2006年六月份派出了兩位建築師 Jacob Rosvik 與 Cecilie Andersson 到台灣,於前述幾個地點與受訪者做很長時間的訪談交流,以 Memory Scape 為訪談的主軸,由受訪者講述其工作、生活空間的記憶,由記憶鋪陳一段段關於人、環境、鄉村與城市的風景。城市農耕者所耕作的不是如字面上所見的農作物,而是在人文、社會等條件下所孕生的過去與未來,兩位挪威建築師對於言語的記錄、環境素材的蒐集費盡苦心。2005年實踐大學在鳳山舉辦的國際工作營曾邀請 3RW Architects 參與,他們對社區居民的關懷及工作態度,使得阮慶岳教授再度邀請他們參與製作以社會基層架構為主題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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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採訪從事有機耕作的醫生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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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三腳渡採訪漁夫

黃聲遠展間:莫忘初衷
黃聲遠建築師2005年參與了張永和所策展的首屆深圳城市\建築雙年展後,逐漸發展出其對自身工作、工作標的及城鄉環境的觀察,黃聲遠的展間以木棧板鋪設了兩道「田埂」,在展間四周則是掛在金屬支撐架上的十五片上段為鏡面、下段為稻秧圖案的玻璃版,普契歐尼宮是歷史悠久的古蹟,依規定不得對任何的牆面、地面做鑽孔、黏貼等破壞或難以恢復的動作,黃聲遠建築師事務所的設計師蔡東南對細部設計很有心得,到水電行去找了通熱水用的金屬管及鎖件,對應十五片要掛上的玻璃版製作了十五組支撐架,總共有四百五十支金屬管、三百六十個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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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聲遠展間作業(2006.09.01 拍攝)

在田埂之間豎立兩具四方長塊木質體,在木質體的四周分別以字牌寫著一些話語,嵌入的螢幕播放黃聲遠設計案及田中央伙伴們的工作景象,跨坐在田埂上,透過田埂頂部開口的透明玻璃板,可看見黃聲遠這十年來在宜蘭的設計案及其地理位置。坐在田埂上環顧四周,視線避不開周遭鏡面裡反射的自身影像重複在層疊平行的面上,無窮無盡的影像因而顯現。沒有例外,在這個空間裡參觀者必須多花點時間觀看影片,靜下心來咀嚼黃聲遠提醒的那一句話「莫忘初衷」。筆者在現場結識了一位在義大利工作的英國籍中年建築師,他說坐下初時會被那些無限蔓延的影像所迷惑、困擾,一度想要起身離開,卻看到了那句「Don’t Forget the Initial Dream」(莫忘初衷),他說他不是很能理解「Initial Dream」到底指的是什麼,卻喚起了他最初的時刻、曾有的夢想,給他重重一擊的是另外一句「When did I slowly become like this?」(什麼時候我慢慢地變成了現在這樣?),他無法面對鏡中難以仔細分辨的複製影像,他感到暈眩閉上了眼睛,感知到確切且唯一的自身,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他掉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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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聲遠展間

劉國滄展間:時間的海洋•活著的房子
2004年底於華人建築展開幕那天晚上,劉國滄在台北當代美術館前廣場一把火燒掉了一套客廳家具,鐵絲纏綁的木材家具最後剩下燒焦的殘塊及燻黑的鐵絲,顯露出火前火後截然不同的面貌,作品名為「甜蜜生活」。2006年劉國滄把一艘小船,同樣地以鐵絲滿滿地綁覆在各個部位後,在台南放把火,將船體燒掉,將這艘僅存形狀不具實際功能的「船」駛進普契歐尼宮。

時間是建築師最大的敵人,卻也是最好的朋友。台灣是艘巨大的船,不僅是在現實的海洋上航行,島上發生的一切也在時間中漂流擺盪,劉國滄的船被那把火加速了其自然進程中必然的衰敗速度,卻藉由鐵絲這種外來物質保留了其原本可能的面貌,在大尺度的時間來看,台灣島上的生物、自然環境都是過客,在作客停留的這段時間裡,我們人類找到了什麼樣的外在呈現方式去固定生活的甜蜜?在樂園尚未尋到之前,人類應該如何記錄、延續其與承載體的親密?或者乾脆割捨可能重返樂園的權利,拋棄了本來的夢想,捨棄包覆著夢想的厚實度。

船的周圍以水泥捏成的石頭在當中穿鋼管做插入點,將水泥怪石當成節點,一根根的鋼筋插入水泥怪石中,由地面撐起,一段一段連結生長而出的結構物佈滿了整個展間的牆壁和天花板,鋼筋、怪石最初的材料生長在大自然當中,人類的開採、加工似乎讓它們都失去了生命,卻因為劉國滄對時間與生命的想像,重新把活力注入了這一大片每次搭建都會不一樣的結構生命體當中。

劉國滄是此次三位參展者中最年輕的一位,不僅以其設計能力受到矚目,行動力之高也可驗證。劉國滄帶了快寫幾個義大利文的瓦楞紙招牌歡迎參觀台灣館,走進威尼斯的街頭四處散發自行製作的宣傳摺頁,主動出擊的態勢令人佩服。他帶領了打開聯合工作室及伙伴,總計十八人赴威尼斯布展,整個團隊年輕有朝氣,每樣事務有條不紊地清楚執行,有人搭怪石結構、有人布置網路、有人負責文宣品、有人處理多媒體。由於人數眾多,在住處還得分組煮飯,晚上工作結束後還集合晚點名,劉國滄的性格在此次布展、展覽過程中顯露其多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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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國滄展間工作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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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國滄展間工作紀錄

謝英俊展間:不在場的現場對話
近幾年奉獻心力於各地自力造屋事務的謝英俊建築師把辦公室搬到威尼斯來,由事務所裡一位顏學理先生坐鎮。謝英俊在參展團隊當中是年紀最長的一位,卻也是行動力最旺盛、戰鬥意志最強的一位,此次展覽謝建築師沒親身前往威尼斯,想要與謝建築師談話的人惟有透過現場所設置的電腦,利用網路上的視訊與之交談。

相較於其他幾個展間,乍看之下會以為謝英俊建築師只是在展間內擺了幾張桌子,在桌上擺了些三角柱的圖板,除此之外好像就沒了?然而這裡也是一個得花時間的地方,先坐下來,不如先撇開看桌上的圖板說明,把投影在布幕上的「地球屋003號」影片(余雋江拍攝、編輯、製作)從頭到尾好好看一遍,參觀者會理解到,眼前所見展間的實體展示物僅是虛體,真實的事物遠在幾千公里之外,遠在中國大陸的河南省蘭考縣地球屋施工現場,遠在台灣的南投日月潭伊達邵現場、新竹煤源現場,參展的建築師卻以他的「不在場」狀態深深地將自己植入現場。

開展後的第一天,僅開放給各館策展人、工作人員及持有邀請函的人員入內參觀,一對義大利夫妻硬是要求與阮教授見面並且入館參觀,經過瞭解後他們被帶到謝英俊展間的電腦前,與謝英俊建築師在網路上聊了起來。原來那位男士是佛羅倫斯的一位公務人員,義大利到處流浪的吉普賽人讓佛羅倫斯市政府傷透腦筋,所以打算為吉普賽人興建臨時住宅,免得他們居無定所製造社會問題。謝建築師的自力造屋方案似乎為佛羅倫斯市政府提供了一個思考的方向,該案果真成形的話,也為謝建築師爭取到另一個舞台,展覽的幾個月當中,誰敢說不會還有類似的事情出現?

謝英俊建築師年紀雖大,卻願意使用「網路」此一屬於年輕世代的工具將戰場格局擴展,威尼斯的台灣館或許只是一個小小的會戰點,謝建築師很明白,全世界的戰場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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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英俊展間

結語
最後,引述建築師路易•康的話語:「設計不是製造美,美從抉擇、吸引、統合及愛當中湧現」(Design is not making beauty, beauty emerges from selection, affinities, integration, love.) ,作為此次台灣館展覽我所見所聞的註腳。

>>相關網站
::Casagrande Laboratory::
::3RW Architects::
::謝英俊 Architect HSIEH and Atelier-3::

>>相關報導
::地球屋003 號(Earth House 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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