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故事:公務員的痛苦,值得同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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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故事:公務員的痛苦,值得同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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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故事:公務員的痛苦,值得同情嗎?


又到了每年公務員“國考”出成績的時間了。2023年國考招錄3.71萬人,卻吸引了超過250萬人報名。這意味著每60人只有1人成功上岸。長年來,最熱門的崗位出自西藏邊境一所郵局,至少2萬人在競爭1個名額。

最優的選擇:考公務人員?

在當下,我們每個人都想做一種“最優的選擇”。考公務人員就被認為是那個正確答案之一。但人生的選擇真的有最優解嗎?

我的同學徐奇兩年前成功上岸,考到了離家很遠的小縣城。一次聊天中,他告訴我,當初上榜的狂喜只是一瞬,隨著他真正進入單位,意外接踵而來。去年冬天,我去他那兒住了一個月,體驗了從未有過的體制生活。我想知道,對於這些上岸了的年輕人來說,公務員真的是更好的選擇嗎?


徐奇本來沒想過考公。2020年初的時候,因為防疫,老家街上店鋪都關門了。他媽媽在鎮上開網吧,平時沒多少人來,全指望過年賺一筆,結果落空了。有一天,徐奇在自家網吧打遊戲,突然進來一群人,指著他問,“這裡怎麼有人上網?”他看見有人舉起手機沖他拍照。徐奇媽去解圍,說這是我兒子,他們沒有開門營業。她解釋了很久,還被要求出示身份證和戶口本來證明母子關係。

生意人經常被為難。家里開網吧,光是辦證照就很難,地上掉個煙頭,那就是一千塊罰款。疫情期間,不知誰傳出風聲,要想開門做生意,按規定買一套防疫設備。那是好幾萬塊錢,徐奇媽最後沒舍得買。後來他媽就總跟他說,那誰家親戚的小孩,正在備考公務員。

早在大學畢業前,他就琢磨著回老家上班。回想過往,他在城里讀初中,班上只有他從鄉下來,因為腳上一雙小白鞋,被穿耐克的中產小孩嘲笑。他整天跟人打架,“來啊,盡管叫人來啊。”他朝他們喊。從此他對城市印象很糟,大學去了更大的城市,他站在人滿為患的街上感到心慌,但好在熬四年就可以回老家。

徐奇也不是沒參加過校招。那天在省城,他坐在面試官對面,對方問起畢業院校,他說了,面試官遲疑片刻問,是一本嗎?他畢業那所學校是211,在省內算是出名的。他越想越氣,“公家單位挑年輕人也就算了,你們企業也挑?”

走出那個房間,徐奇決定去考公務員。

他媽听了很高興,立刻給徐奇報培訓班,幾萬塊錢出去,眼楮都不眨。她告訴兒子,只要能考上,花多少錢都無所謂。熟人介紹了一家小機構,地點離家有幾公里遠。徐奇從家里騎摩托車去上課,不久後被交警扣下,因為他沒有駕照。學完行測,還差申論,沒想到小機構卷錢跑了。他第一時間想的不是錢沒了,而是申論怎麼辦。同班的女孩推薦徐奇去上另一個集訓班,七天一萬多。

在那里他踫到一個剛退伍的室友,睡覺打呼比雷聲還響,他整夜失眠,最後買了耳塞。後來他轉去更大的機構,被迫在酒店封閉苦讀21天,像是在坐牢。新室友仍然打呼,他第一晚睡在了教室里。班上同學年紀區分很大,有大學生,也有三十好幾的中年人。後者比前者更拼命,連下課都在用功。35歲是個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第一次是省考,兩百多人搶一個名額,他考第七名,還差四分進面試。他媽卻莫名看到希望,催他接著考。連續失利幾回,他變得急躁。當時他畢業快兩年,沒收入,只能向家里要錢。他媽也不敢對外說他沒工作,這又刺激了他。起先他還挑挑崗位(他最想考老家的公安),現在不管了,他從三個冷門崗位里挑了離家最近的M縣。盡管M縣位于東南沿海,他在地圖搜索這個縣城,發現只是米粒大小,他轉動滑鼠滾輪,把它一點點放大,房子、道路和橋徐徐展開。即便知道那地方小,但眼前的畫面還是讓他驚訝,“鎮太小了,估計連(老家)一個村都沒有”。

最終他筆試拿到了第二名。看著對面坐著的面試官,他很猶豫,“那邊是一個很偏遠的地方喔?”

“沒關系,你先去佔個位置咯,後面再慢慢想辦法出來咯。”面試官見得多了。徐奇發現這個崗位沒有標注“五年服務期”,這樣頂多待兩年就能跑。他還想回老家當公務員。

很快他得到了上岸的通知。全家最興奮的是他爸。他爸年輕時是鎮上出了名的混混,這輩子沒正經工作過。有次聚會時,他爸最好的朋友指著徐奇說,你現在已經有些官樣了。他有些莫名其妙,從來沒有人這麼說過他,但有些東西又好像不一樣了。


第一天上班,徐奇想得很清楚,無論刮風下雨,他苟過這兩年就行了。他的單位屬于監管部門,曾經一度很光鮮,然而改制後逐漸邊緣化。這種單位興許不會那麼累,他想。在局里,他挑中一間靠近廁所的辦公室,這樣同事就不會聚集在他這。他也沒去申請茶盤,這樣領導就不會來他辦公室喝茶。他希望自己越透明越好。為了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他從家里搬來了台式機,下班回去打游戲。

徐奇早上八點半到辦公室,第一件事是去隔壁的會客廳。一套黑色的長沙發圍著一張長桌,上面擺著茶盤,六七只白色茶杯四散開來。昨天在這里喝茶的人真不少。他倒掉茶杯殘留的水,清洗每個杯子,接著是茶壺,最後讓它們各歸其位。他的余光掃到旁邊的煙灰缸,嫻熟地清理掉里面的煙頭,然後他抽出兩張紙巾,平鋪在煙灰缸里。

洗茶杯在他的預想之中。高中時他听班主任講,有個年輕人進單位,整天給老同志泡茶,後來年輕人為晉升而苦惱,那個老同志出手寫了份推薦書。有好幾個新人願意洗茶杯,一個同事只在領導眼前做這事。可徐奇不一樣,如果有人在場,他索性就不洗了,生怕別人以為他在拍馬屁。

當初單位問徐奇能不能提早一周來報到,為單位評比做材料。第一天,主任帶他在整棟樓轉了一圈,“就像開學一樣”,下午就開始干活。有天他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主任搖醒他,語氣溫和地說,幫我弄下這個文件。徐奇後來說,“他太年輕了”。意思是,每次他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主任拆分下來的任務。于是,他領到了更多的活。

為了趕時間,他和幾個同事一起加班,就這樣連續干了21天。評比的獎項拿到了,但獎金沒下來。一個新同事告訴徐奇,單位也讓她提早報到,但她直接拒絕了。什麼事都沒有。

有天早上,局長把徐奇喊到辦公室。局長問,有人會做公眾號嗎?徐奇搖了搖頭。另一個同事也說不會。局長看著徐奇,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他,這個任務是他的了。這件事困擾他很久,為什麼局長偏偏選中他?後來他听說,因為他做材料時表現太突出了。

從接手公眾號開始,他已經很難韜光養晦了。公號內容多是些會議和宣傳,寫起來不難,但審稿很繁瑣,要途經好幾個領導,局長最後拍板。最麻煩的一篇推送徐奇寫了兩天,交上去給領導修改。其中一句——“也不都是十全十美”——領導認為听起來是有人十全十美,顯得自大,于是刪掉了“都”字。有天半夜,徐奇接到電話,局長喝多了,指責他在推送里寫錯了單位電話。他趕緊認錯,然後發現別人一開始在素材里就搞錯了號碼。

誰也沒想到,因為做公號需要直接跟局長匯報,他被迫跟局長走得越來越近。同事當著他的面說,你現在可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了”。他還被發現和局長通話都錄音——因為局長口音重,他怕听錯,但也被認為是高明的經營關系的手段。漸漸地,局長還會拜托他做一些小事,比如幫朋友的小孩到網上參加知識競賽,“得拿滿分”。

請注意,以上都不是徐奇的本職工作,總有雜七雜八的事莫名砸到他頭上。一個關系一般的A同事因為手上的事做不完,就來找他求助。他好心幫忙,弄得差不多了發給對方,對方居然埋怨了起來,“你怎麼格式都不給我弄好?”去年他幫沒法早起的B同事簽到。後來領導檢查簽到表,沒發現代簽,但發現簽到的名字和日期寫反了,不符合格式,把B罵了一頓。B又把怨氣都撒在徐奇身上。還有次開會前,C同事想把領導交代的任務甩給他,他同意後才知道離會議開始只剩半小時。他沒來得及做完,挨了領導的批評。

徐奇覺得自己很無辜,窩著一肚子火,沒幾天又消氣了。他認為人情就是體制內的硬通貨,即便你幫的是小忙,對方都會記在心上。所以下次他還是願意給同事幫忙。

如今徐奇離摸魚的初衷越來越遠。當他卷入體制越深,就越難抵抗這台機器。原來人的意志力並非自己想象的那般堅定。單位的電腦連輸入法的切換鍵都是壞的,有一次五分鐘內藍屏兩次,早該報廢了。徐奇申請不到新電腦,干脆用自己的筆記本辦公,得心應手。他寫推送也越發熟練,甚至有自己的審美標準,不願敷衍。他開始看不上那些摸魚的同事,認為他們無法贏得自己的尊重,他說出這句話時,連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


有段時間徐奇想跑的念頭不那麼強烈,他媽想給他在M縣買房,他也認真考慮過,似乎留在這里也行。但沒過多久,他內心的平靜又被打破,這次,掉進湖面的石子來自同事們。

有些同事“基本不干活”。早上九點過後,慢悠悠來,離下班時間還有半小時,急匆匆走。下午四點,3樓的健身房全是人,可五點半才是下班時間。他在停車場看到同事的車,但一整天都見不到人。他在辦公室寫材料,隔壁傳來同事的聲音,在討論昨晚的世界杯。他們互相串門,屁股坐下,就有人開始泡茶。他嘗試加入他們,又不知道說什麼,雙手揣口袋里,微微前傾身子,掛著笑臉,安靜地听他們扯家常。

有人問徐奇,你從哪畢業的?得知答案後,同事很困惑,你來這邊干嗎?這種學歷在這里完全是大材小用。

同事慧姐愛勸年輕人考公,她說,你給自己一年時間,如果上岸了就輕松了。如果你是985大學研究生,還學文科,她就說得更直接,“企業沒那麼好混,除非你是有技術,可是我們文科哪有什麼技術?”她拿自己的丈夫舉例,當初在省城一家游戲公司畫圖,一個月至少要交五張圖紙,再一遍遍修改,壓力很大,還年輕但頭發白了。丈夫後來辭職回老家,也就是現在這座縣城,進學校當老師,白頭發真的少了。

至于她,之前在一家投資相關的國企待了五六年,懷孕了,不想再和丈夫異地分居,才去考公。慧姐成功上岸,起初她也嫌棄那個地方偏遠,借著產假的由頭,在家歇足大半年,拖著不去單位報到。

有些時候她後悔這個選擇,因為當年的同事們都發達了。只要不提到錢——否則她感覺自己這輩子好像越過越差——她對公務員的身份感到滿意,“幸福指數很高”,“如果你不想進步的話,至少不會餓死你”。

徐奇和慧姐並不熟,後者是兩個孩子的媽,即便把他按在慧姐面前,他也想不出太多共同話題。慧姐從不主動攬活,每天只需上報些數據。每次路過慧姐的辦公室,往里瞥一眼,她幾乎都低頭看手機。他心想,憑什麼只有年輕人在干活?

一位很熟的小領導安撫他,你是前途無量的人,在這個年紀要多學本事。他們擺爛過度,也可能翻車。之前就有個人生完孩子,產假結束好幾個月都不來上班,單位就開除掉了。他把這件事告訴同事,想“震懾”這些過於划水的人。同事听完哈哈大笑,說你傻呢?人家靠老公的關系,調到市教育局去了。他說︰“領導沒必要騙我吧?”同事笑得更歡樂了。

他害怕變成慧姐那樣無欲無求,那種生活讓他覺得荒唐。

同事阿明開導他,“不要焦慮這麼多,這只是一份工作。”當徐奇在加班時,他站在門口喊,“還不走?單位又不給你加班工資。”阿明上份工作是做銷售,做到了公司業績之王。疫情最嚴重時,其他同事都賣不出去,他的業績還是最出色的。沒什麼秘訣,就是陪客戶吃飯喝酒。

有天早晨阿明醒來,突然想到如果35歲被裁員該怎麼辦?很快的,他辭掉工作,考到這家單位。阿明熟練地陪領導應酬,給領導擋酒,甚至還跟領導去游泳。領導也邀請過徐奇,但他說自己不會游泳。徐奇說的是實話,可當他看到阿明的辦公室挪到了領導對門,心里又很不痛快。

在一天早晨,同事們半開玩笑地喊阿明“明記”。組織部讓阿明去掛職村支書鍛煉。徐奇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點了根煙。“沒辦法,我心里已經不平衡了。”他承認。

他堅持住在離同事很遠的郊區。領導多次讓他搬到城里的宿舍,他就是拖著不動。搬過去離領導的住所也很近,絕對會被叫出去喝酒,他一個人躲在郊區,應酬能推就推。那些推不掉的飯局,他表現得很局促。通常他不知道說什麼,埋頭吃東西,偶爾給領導敬酒。只有話題扯到他的老家時,大家才會想起他,什麼你們那的人很會做生意啊,腦子很靈活啊。他只好附和幾句。

但有一回,他去倒垃圾,回來時撞見了領導。領導和他對上眼神,接過垃圾桶,然後取出一件垃圾袋套上。他有點愣神,那瞬間竟有一種快感,果然這種東西還是得讓人看見。

徐奇的另一個同事小王三十好幾,離婚了,帶著小孩住在隔壁縣,每天開一輛豪車上班,往返120公里。據說他一個月的油錢抵得上其他人的工資。除了工資,小王還在老家收租,他不缺錢。要不是沒法接手家裡生意,他不會想考公。對他來說,進體制是體驗生活,圖個社會地位。不料這個富二代莫名被單位發配去鄉鎮。徐奇推測是領導不喜歡小王,他很認真地說,如果單位想培養你,怎麼會把你下放?

說是鄉鎮,規模更像一個村。辦公室總共五個人,都是中年男人,他們在樓上搞了間廚房,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討論吃什麼。

“鄉下就是這麼無聊。”一個寸頭大哥說。他平時在單位的空地種點菜,胡蘿卜、包菜、茄子,每到周五下午,領導回城里前會帶些他的菜走。談起種菜,寸頭大哥的興致比上班高了不少。他帶同事們去觀摩菜地。四四方方的,有兩個停車位那麼大,用十幾根長木條和破布圍起來,邊上是個小木屋,幾只雞從門口探出腦袋。大哥略帶惋惜地說,雞是別人家的。他往前幾步,挽起袖子,彎下腰,徒手在菜葉上連抓幾條蟲,隨後雙手插進褲兜,像是在欣賞藝術品。

同事小王認為自己和他們不一樣,然而人在鄉鎮,他也硬著頭皮想顯得合群一點。他跟著他們去菜地,站在那里,捧著手機打王者榮耀。

有一天徐奇和領導抱怨總要寫公號,領導告訴他,要不是你在干這事,單位也可能會把你送去鄉鎮。他張大了嘴,不知道領導這句話是真是假。


只需一件小事,苟兩年就跑的信念就徹底崩塌。單位通知徐奇,在這里待滿五年才能走。他以為自己听錯了,又像是挨了一記悶棍。他的電腦里還保留著報考時侯的招聘文件,可沒人和他解釋為什麼上面沒寫明“五年服務期”。他算錯了關鍵一步,“感覺被騙過來,五年之後我就29歲了。”

這事成為徐奇最大的心結。有個同事對他說,“其實不用五年就能調走。”徐奇脫口而出,“我操,真的嗎?”很快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度,暴露了。同事笑著說,“你果然想要走。”

也許是單位老油條太多,領導不願放跑年輕人。听說徐奇的女友在其他城市,領導也不繞彎子,問他︰“她會來這邊嗎?”他說不清楚。“我估計可能不大現實……像我們單位女孩子沒結婚的有好幾個,選一個也可以。”另一個領導私底下對同事阿明說,“你能不能把徐奇搞分手掉,我想給他介紹個這里的女朋友。”

事實上,外地人沒有一個不想跑的。去年新招的碩士生,報到第一天,就被同事瞅見他在手機上搜索︰公務員辭職會有什麼後果。當天,全單位就都知道了。

同事馬哥曾經也是他的盟友。馬哥已經參加了兩次遴選和一次省考,做夢都想考回自己老家。可惜每次都考第三名,離前兩名差很多分。馬哥不年輕了,比考試,真拼不過那些年輕人。他的心氣快被消磨殆盡。有天他開電動車載徐奇去診所做檢查。路上兩人聊起來,馬哥感慨道︰“你還有機會,哎呀,我現在跑不動了。”有人在街頭看到馬哥牽著一個女生,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單位。

上面提到的那位碩士生,大概率也不跑了。徐奇听說那家伙迅速找了個女友,本地人,還是縣某個局領導的女兒。

“估計一輩子就在這兒了。”徐奇嘆息,“他還是太年輕了,沒搞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覺得自己的目標很清晰,就是回家。家人在那,家族在那,資源和人脈都在那,他還有一套市區的房子。他越是想跑,對家鄉的印象就越好。在他的描述里,老家一片平地,他喜歡騎電動車出門,伴著晚風一路開到城里。可你看M縣,隸屬山區,地勢起伏,車都不好騎。

與徐奇相處的那一個月,我听到無數他對現狀的不滿,每次他的情緒達到頂峰時,我都以為他要來一句“老子不干了”。去M縣前我們通過幾次電話,徐奇的郁悶——一個年輕人將被一眼望到頭的生活困住,勾起了我內心深處的恐懼。

換作是我,第二天就交辭呈了。可是徐奇從未這樣做過,不敢辭的理由有很多——“家里花了太多錢”“現在政策還不明朗”“還沒做好轉行準備”“不知道我的檔案會不會被扣下”……



當我和他更熟一點,我發現他在單位里並非自己形容的那般無所適從。每天他往身上塞兩包煙,一包是16塊的七匹狼,留給自己;另一包則是60塊的中華。他爸從家里寄過來的,教他分給領導。他告訴我,領導或多或少會買中華煙的面子。

他不是那麼軸的人。最討厭的飯局他仍然會去,領導派下來的活他也會做完。我來之前他向領導請示過,等我到了,他帶我見領導。A領導和他的外公有些交情。B領導是他的直屬上司。

C領導本來不在我們的計劃里,只是那天偶然踫到,便坐下來喝了會茶。C對年輕人躺平嗤之以鼻。我順著話說,徐奇工作很專注,都不出去應酬,我的本意是幫徐奇在領導面前留下好印象。走出辦公室,徐奇對我說,你不應該那樣說,領導都喜歡能出去應酬的人。

從考公上岸那天起,徐奇就是全家族的希望。他去參加表舅婚禮,表舅喝的爛醉,扶著徐奇邊走邊說,你是我們家第一個做官的人。很多人都和他說過這句話。好好做,他們說。徐奇點點頭。

他外公是位退休的老干部,每回見到徐奇,都要把他拉到身邊聊天,一聊就是幾小時。外公恨不得把全部的為官之道教給外孫,什麼“縣老爺就是皇帝,基層公務員就是奴才”“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也不管徐奇听沒听懂,老人家就是開心,還送給他一本叫《和任何人都聊得來》的書。

徐奇的表親們都不太順遂。大表哥讀到初中,勉強謀生;大表姐遭遇婚變,暫住在二表姐家;二表哥去深圳做生意,虧一大筆錢,現在躲家里;表弟之前在電子廠,干幾個月就跑了。外公對徐奇說,家里這幾個小孩都沒出息,只有你比較出息。

徐奇從小就是不自信的人,他覺得自己學習一般,打架也一般,總是處在平庸的中位數。這兩年好多了,偶爾他會想,自己考上公務員還挺牛逼。


離開M縣後,我在老家見到了徐奇的妹妹徐青。前不久她剛辭掉工作,開始考公。

她媽很欣慰,花五萬塊報了最高級的班,意味著徐青隨時能上機構的任何課。省考前一天,她媽去山上燒香祈福,為她帶回一張符,點火燒成灰燼,混在水里。她喝下那碗水,腹瀉不止,不得不帶病上考場,遺憾失利。她只差0.6分進面試,但論起表現,要比徐奇那會強很多。



徐青看起來信心十足。她談論上份工作,在職場中被領導穿小鞋,她感到委屈,繼而決定離開。如果進體制,同事們幾乎都是一輩子“鎖死”的,總要互相留情面。她的想象里,體制內的氛圍會更純粹。

我們聊起徐奇的現狀。听說他想跑,徐青滿臉困惑,甚至不明白老家的平地為什麼有那麼美好。她媽也不明白,一個大男人怎麼矯情起來了?她爸就是一句話,工作沒什麼不開心的。

徐青去過M縣,那里不比老家差,而且生活節奏慢。她記得徐奇的辦公室很大,還只有他一個人,宿舍也不錯。每次她都能在超市刷她哥單位發的購物卡。“我不知道他在不爽什麼。”她說。

我試圖解釋徐奇為什麼想跑。徐青表示,她知道他的工作瑣碎、勞累,但她認為基層就是這樣,考公時就應該“做好覺悟”。她不理解她哥千方百計想調回老家,“(估計)他想回來當媽寶”。

辭職的想法像漲潮,總是一陣一陣的。等潮水退去,徐奇又猶豫了。今年春節他告訴我,暫時不辭職,如果兩年後沒調走,他就辭了重新考。有一二三四五個理由支持他再等兩年。可是你知道的,我認為那時他不會走。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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