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長銘與成大建築系

Arkicka · 文章由 **Arkicka** » 2006-11-24, 05:34

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5/11/16

金長銘與成大建築系

作者：詹伯望Arkicka

編案：
美籍中國近代史學泰斗史景遷，偕其妻子金安平，十一月十三日抵達台灣訪問三天。史景遷在國際漢學界早享大名，金安平最近在台灣出版了「合肥四姊妹」，聲名亦著。但少人知道的是，金安平原本出生在台南，其父金長銘一九五○年代任教台南成功大學建築系，培育英才甚多，卻因遭人構陷被迫避走海外，病逝至今已整整二十年，但他對現代台灣建築思想的啟迪，依然存有不可磨滅的影響。日前本報刊登林博文發自紐約的專文「才氣縱橫的中國近現代史泰斗史景遷」，對史景遷多所讚揚，也談到金安平世家（安平兩字即紀念其出生台南），說她祖父是著名史學家金毓黻，曾任遼寧省政府秘書長及教育廳長，可惜並未提及她父親金長銘教授。所以，本文當然可以補強，還復歷史真實面貌。
　　
2004年11月間，成功大學建築學系熱烈慶祝創系六十年，出版了一本《金長銘先生紀念集》，把這位湮沒在白色恐怖疑雲中，多年來無人敢公開談論的傑出教授，透過文字照片為他打造了一方豐碑，讓後人對他有更多更深入的了解。而經由他多位高足和金安平等子女的捐助和努力，成大建築系今年更設立了「金長銘先生、蘇彤雲女士紀念獎學金」，要求碩士班申請者的研究主題須與建築教育、建築設計、建築歷史相關，金額高達三萬五千元，是該系有史以來最高額者，預定十二月揭曉頒獎。
　　
成功大學建築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傅朝卿，近年來一直大力推動並發掘有關金長銘教授的資料和著作。一九八三年，傅朝卿回母系初任教師，因為協助《建築師雜誌》製作專題，才發現成大建築系曾經有過一位金長銘教授，而他一九七五年入成大就讀後，竟無一位老師提過金長銘其人，似乎他從未存在！這引起他追尋探索的濃厚興趣。
　　
作為今年十一月中旬在南京東南大學（前中央大學）揭幕的「國際建築史與理論、教學與研究研討會」唯一的台灣代表，傅朝卿將會在論文〈台灣建築史研究的發展〉中，介紹金長銘當初在成大和學生所編的《今日建築》雜誌，討論金氏為台灣建築思潮帶來的影響。事實上，他在幾年前的北京第一屆中國建築史學國際研討會上，即已將金氏列為他論文的主角之一。
　　

金長銘執著追求現代主義建築

　　
回顧以往，鉤陳史料，傅朝卿發現，身處台灣一九五○年代的特殊氛圍，金長銘仍能執著追求現代主義建築，不能不令人倍感欽佩。
　　
原籍遼寧遼陽的金長銘生於一九一七年，少年時曾隨父到日本，在東京工業大學土木系唸了兩年，打下日語基礎。八年抗戰開始，他回到中國，唸重慶大學土木系建築組；後來設有建築系的中央大學，從南京遷到重慶大學的隔壁，名師多在重慶大學兼課，他也受益良多。抗戰勝利後，他回到家鄉，在東北大學建築系擔任講師；該校建築系是一九二八年聘請剛從美國賓州大學畢業返國的梁思成、林徽音主持設立的。
　　
沒幾年，山河變色，金長銘帶著妻女來台，到那時唯一擁有建築系的台灣省立工學院任教，又過了幾年，工學院升格為成功大學。他在成大教投影幾何、透視、陰影、水墨渲染、建築設計。
　　
他的門生，前台大城鄉所教授華昌宜，特別推崇「水墨渲染」這門絕活，說這不但是金長銘的獨特技藝，使得學生大開眼界，而且還把西方古典建築中的柱範組合及設計上之應用，一併介紹到系上。既然是獨門絕活，則依情依理他大可恃以樹立招牌，然而他只教了七年就毅然喊停了，因為這種來自「布雜」（Beaux-Arts，即Fine Arts）的概念，明顯與他一向反對的樣式建築大相逕庭。
　　
華昌宜進一步指出，布雜的美學，容易與對中國宮殿式樣與紀念性建築的某時社會需求相結合，所以能被國民政府時代的官方所接受。在一九五○年代，仿中國宮殿式的建築已陸續出現，最典型的莫過於台北南海學園裡的國立歷史博物館、科學教育館等等。而金長銘卻對貝聿銘、王大閎兩位大師的人物至表欽佩，認為他們的作品外表無需形似，而自有中國氣質。有一次，貝聿銘到台灣來，金長銘還特別帶著學生到台北，當面請他南下，來成功大學演講，貝氏也慷慨答應擠出時間來校，成為當時成大的一大盛事。
　　

金長銘賦予傳統空間新義

　　
一九五○年代的台灣藝文界，對現代主義有過激辯和論戰；在建築上，金長銘極力主張現代西方機能主義與新空間造型，使他成為一位現代主義的先行者；他揚棄中國建築語彙裡的裝飾風格，僅重新思考如何將傳統空間賦予新義；這些理念，也具體的呈現在他為台南留下的少數建築設計作品中。
　　
金長銘的作品，包括台灣高等法院台南分院（中山路，一九五四年）、國民黨台南市黨部（府前路，一九五五年）、台南電信局（民生路，一九五八年），民族路林叔桓宅（一九五九年），救國團台南學苑（育樂街，一九六一年）；如今這些建築若非已經拆除改建（林宅），就是外貌多有改變（如台南高分院、國民黨市黨部與台南學苑），真正保存較多原貌者，只有台南電信局舊營業廳和自動交換機房。
　　
傅朝卿教授認為，和當時其他重要的公共建築如台北台泥大樓、復興大樓相比，台南電信局在現代主義的實踐上要進步很多，例如，以往樓梯總是被動的安置於承重牆所圍閉的樓梯間，但電信局營業廳的樓梯，卻成為全棟空間的主角。
　　
又如，從南側面臨民生路的立面來看，在以三米作為基本模距的原則上，由西向東，形成1:2:2:2:1:2等六個部分，除了最東邊為實體牆之外，其餘五個部分，都是以露明的鋼筋混凝土柱樑系統，作為建築造型上的主要框架元素。由於設計者的匠心獨運，整片南向立面框架系統的二至四樓，可視為一種造型語言，地面層和最東側的實體牆視為另一種造型語言，兩者寬與高的比例是一樣的。傅朝卿進而分析，這種造型的比例分割，仍然隱藏著自文藝復興以來建築師慣用的數學根基，如今加諸於新系統，也是一種實驗與嘗試。總之，這棟大樓乍看之下十分簡單，但細看後卻又很耐咀嚼。
　　

學生懷念的老師

　　
再以俗稱「青年館」的台南學苑來說，這棟三、四十年前府城最普羅的電影院，原本是設計為集會堂使用的，在荒廢多年後，現已拆掉前方的透空主梯，改成里活動中心。總結來說，傅朝卿認為，這棟建築企圖捕捉東方傳統木造臺基建築的神韻，同時尋求結合西方現代建築風格的可行性。
　　
雖然只在成大建築系教了十年書，但金長銘堪稱是學生最懷念的老師之一。他要求學生不要喊他老師，而要稱為「先生」，因為他的確比同學「先生」，也比大家先進入建築這個學門，而他也喜歡和大家在一起，甚至熬夜趕工。早年學校還有燈火管制，但成大建築系功課繁重，狀況特殊，後來訓導處同意徹夜通亮，為建築系掙得「不夜系」的名號。民四五級的趙工杜回憶說，當年鬧轟轟的教室，沒有一夜看不到金先生八字鬍的親切影子。
　　
民四七級的朱家楨更說，金先生愛挑燈夜戰，越畫精神越好，往往興致一來，拉開嗓子唱起〈四郎探母〉、〈平貴回窯〉，而且唱工頗具水準。當初隨金長銘北上敦請貝聿銘到成大的學生李濟湟，和金的關係一直頗為密切，在校時還隨他到空軍供應司令部（現國家台灣文學館）與安平的聯勤橡膠廠去欣賞平劇，也培養了他對京劇的愛好。
　　
金長銘喜歡花時間為學生改圖，初入門的學生畫的設計圖，往往不忍卒睹，但見他拿起筆來，寥寥數筆就能起死回生，十分神奇。曾經擔任過建築系主任，現已退休的民四六級的吳讓治說，這既能讓學生覺得原本不太有把握的構想，仍有不少可取之處，信心為之大增，同時也發現仍有不少疏漏，必須繼續努力。
　　
除了在學校和學生打成一片，金長銘在小東里的家中，更是時時擠滿了學生，高談闊論之後，往往就留下來飽餐一頓，師母蘇彤雲的手藝也讓學生十分懷念。當時的師生感情濃密，都是時下的學生所難以想像的。
　　

刊物停辦了，幾年後離開成大

　　
然而，這樣的老師為何無法在成大繼續春風化雨？至今，事實的真相仍然未能大白，只能透過若干蛛絲馬跡研判。金氏的日文原本略有根柢，一九五三年美國普渡大學和成大合作，引進不少建築期刊，刺激了此地的師生，一九五四年，金長銘鼓勵學生，創辦了台灣第一份學生建築期刊《今日建築》，他也在上面發表文章。一九五五年的第八期改為橫排，而且封面用紅底印了一個黑色的「８」字。事後有人懷疑，這可能是金長銘被迫離開的原因。在那個白色恐怖時期，任何人都可能因為文字而賈禍；也有人猜測，他之所以被整，和成大建築系裡的派系有關。在那個風聲鶴唳的環境裡，這份刊物出了十多期後就停辦了。
　　
刊物停辦了，幾年後金長銘也離開了，但建築系並未免於組織的監控。一九七○年蔣經國在美遇刺，行凶者之一的鄭自財，就是成大建築系畢業的，也出自金長銘的門下；之後該系便有專人監視師生的動態，防止再有第二個鄭自財產生，直到當局宣布解嚴。
　　
儘管被迫停刊，但當時的師生必然想不到，事隔多年，他們和這份刊物已經成為台灣建築史上的一部分。傅朝卿說，金長銘對於密斯范德羅（Ludwig Mies van der Rohe,1886-1969）主張的概念「少即是多」（Less is More）至為推崇，認為與中國老莊思想十分吻合；另外，他也把現代建築視為民主價值的體現，大力提倡。他在台南的作品雖然不多，但卻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了台灣現代建築的實踐。
　　

熾熱的光亮餘溫猶存

　　
當今台灣建築學界響叮噹的人物，如漢寶德、李祖原、曾獲第一屆十大建築師的陳邁，都是金長銘的學生。傅朝卿指出，受金氏身教的影響，這些大師級的人物都很重視建築教育，也都很愛護學生，對建築設計極為投入。
　　
民四七級畢業，如今已成建築界與博物館界大老的漢寶德說，「那時對一個學建築的學生而言，很難想像到以後會靠建築來追求名利，因此許多老師如金長銘老師便把建築當成一種文化事業，以宗教獻身的理想從事建築教育，因此我對於建築也是抱著一種宗教獻身的學習，使我深深感覺到成大建築系那段艱苦的日子，才是令人懷念的。」
　　
晚漢寶德三年畢業，設計目前仍為世界最高的一○一大樓的李祖原眼裡，「他是把建築當成一個事業，一種藝術來追求，我們學生受他的影響遠超乎學校及系上所學。當時我們對建築的熱愛和理想的追求，也就是在如此氣氛下所培養出來。」
　　
然而，金長銘終究被迫放棄他在台灣最熱愛的教育。一九五九年，他申請到Virginia Polytechnic Institute的獎助金，十月間獨自赴美，一年多之後獲得碩士學位，全家終能在美團聚；他則先後在三家建築師事務所任職，一九八五年病逝。金安平嘗對傅朝卿表示，她的名字是父親用以紀念在台南生活的那段日子；但對於父親當年為何離開台南，她只淡淡表示，是父親為了她們五個孩子，不惜捨棄既有的一切，而全家赴美的，在美多年，從未聽父親談過曾遭迫害。
　　
國家台灣文學館，最近舉辦了一項「鐵蒺藜邊的玫瑰──戒嚴時代受難作家群像展」，其中也展出一九七二年成大學生蔡俊軍、吳榮元因案遭警備總部逮捕判刑的檔案。有關金長銘離台的真相，或許也要等檔案出土，方能真正廓清了。
　　
在成大十年的日子，不算太長，但金長銘卻讓它發出熾熱的光，照亮了無數學生，至今餘溫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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