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東豐雄:都市遊牧民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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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伊東豊雄 Toyo Ito

我於1986年設計了位於六本木的一家名為「遊牧民( Nomad)」的餐廳。雖然這是一家只有一年半經營週期的臨時餐廳,但正因為這種短命的存在,使得具有實驗性質的建築設計有了施展的空間。這個作品的業主是一家小型開發商,雖然資歷不深卻很有衝勁。「制訂策略時,如果認為資金是握在自己手裡的東西,那麼在半途就會遭遇失敗。資金如同水流一樣,無時無刻不在流動著。如果不使其保持從左手流入再從右手流出的狀態的話,是無法獲得利潤的。」業主當年說的這番話,真是參悟到了資本主義的根本所在,時至今日仍令我記憶猶新。

Restaurant Bar “Nomad” 遊牧民餐廳,伊東豐雄設計
Restaurant Bar “Nomad” 遊牧民餐廳,伊東豐雄設計
Restaurant Bar “Nomad” 遊牧民餐廳,伊東豐雄設計
Restaurant Bar “Nomad” 遊牧民餐廳,伊東豐雄設計

另一個更為極端的例子是,某個建築師在原宿設計的建築,因竣工後土地被瞬間賣掉,致使建築根本未曾使用就迎來了被拆除的悲慘結局。那時正是泡沫經濟最為瘋狂的時候,地價與股價飛漲。與建築相比,土地價值佔有壓倒性的比重,為了賣地而設計建築這種荒誕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是個宛如發燒燒壞了頭腦一般的時代。我的每個晚上,也都是在酒後閒逛中度過。每當我喝醉後漫無目的地遊走在燈紅酒綠的大街上時,都對眼前似夢似真、紙醉金迷卻又充滿活力的東京感到喜愛。

為澀谷西武百貨店企劃的「東京遊牧少女的蒙古包(Dwelling for a Tokyo Nomad Woman)」,也是只有在那個時代才會出現的作品。1986年,《男女僱傭機會均等法》正式頒布,日本女性迎來了可以獲得與男性對等的工作機會的時代。在大城市中,努力工作打拚並由衷享受私人空間的單身女性群體閃亮登場。

於是我以東京為舞台,將這些不被空間與物質所累,充分享受自由生活的年輕女性的生活方式作為意象,設計了可收納最低限度的生活家具與必需品,形如蒙古包的臨時居住設施供她們使用。那時起,年輕女性成為了消費的主要群體,她們對美味的餐廳與特色商店、有趣的雜誌與活動等最新資訊,有著比其他任何人都敏銳的嗅覺。與此同時,便利商店、營業至深夜的咖啡店,以及娛樂場所,在東京的市中心相繼開業。少女們在其間輾轉消遣,享受著宛如遊牧民族一般的生活方式。

然而,在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後的今天,隨處可見的便利店為都市生活帶來了極大便利的同時,不得不在網絡咖啡廳中過夜的人卻越來越多。過去夢幻般的遊牧生活,在當下被置換成噩夢般的現實問題。

日本以泡沫經濟時期為拐點,由生產型社會轉變成消費型社會。在企業增長利好的1980年代,終身僱傭制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現在,非正規就業率已接近四成。當企業在利潤無法獲得增長時,便通過解僱正式員工、增加非正式員工的手段,削減人工開支從而規避風險。無法提出反對意見的人對此也只好無奈接受。諷刺的是,非正式員工與自由職業者在這種扭曲的重壓之下不得不持續工作,真實的東京遊牧民由此誕生。

當時的思考

回顧1980年代的東京,因享樂主義盛行導致的頹廢雖屢受批判,但也有著如我前文所述高揚的士氣,以及對各種文化與價值觀的巨大包容。另一方面,面對勢如破竹、吞沒一切的都市,建築應以何種方式應對,我從自身所處位置出發,對建築的未來進行了探索。現摘錄2000年出版的《透層建築》(透層する建築)一書中的部分內容:

老實說這種焦慮的情緒在以前雖也不時出現,但最近我卻覺得一味地對現狀進行批判,並不能換來任何改變。因為我隱約感到,雖然空虛的消費信號每日都在增長,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建築學生也在增多,然而存在於其中的某種全新都市生活的真實感,卻有被窺見的可能。對有著自閉傾向的學生們,無論怎麼呼籲其更加開放地面對生活,都跟要求邊看電視邊吃漢堡的孩子關掉電視、在與父母的交流中用餐一樣無力。比起說教,我們更應將注意力放在如何發現可以享用美味漢堡的餐桌之上。如果不喜歡咖啡店的寬大桌台,應該試圖尋找咖啡桌的全新形態,而不是委屈窩在燒烤店的小桌板前。每當我坐在花崗岩與金屬製成的圓桌之前,都會將附著於其上令人躁動的消費信號剝離,將其視為抹消了厚度感與重量感,純粹地漂浮於空中的圓盤狀桌面。在這張圓桌周圍,混合著人們希望圍坐在寬大桌台四周進食的原始訴求,以及即便與他人鄰座也可以不加掩飾地暢飲的獨立個體訴求。原始本能在與流行衝動的結合中,以物質形態被置換成似是而非的存在感。如將這種中間形態解放,物質則向著令人惶恐的虛無世界消逝。我感到真實並不存在於眼下的消費之中,而僅存在於超越了消費行為的彼岸。因此,我們面對消費的海洋,除了投身其中並游向彼岸外,再無其他方法可以找到答案。哪怕徒勞地試圖一直站在岸上,不斷上湧的水位終將令你不得不選擇游泳,也不會因你放棄求生而將你淹沒。

有趣的是,被空虛的信號充斥的現代社會,在將我們的身體變成如安卓系統般麻木的同時,又持續著對生命本源行為的關注。如此煞費苦心地激發進食這一極其原始單純行為的社會,在過去的任何一個時期都未曾出現。在想像所及的任何角落,消費社會都在以過度的營銷及虛飾,竭盡所能地過問並誘導著人們的飲食。城市中的飲食店每天都在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被建設或翻新。快要將百貨商店的食品賣場埋沒的成堆光鮮食材,以及雜誌、電視上滾動發佈的美食資訊,宛如希區柯克的電影《鳥》中,鳥類瘋狂攻擊、啄食人們時的恐怖場景。

順便一提,1991年泡沫經濟破滅之後,東京如同全盤否定泡沫時期一般,急速地失去了奔放磊落的性格。在平穩沉寂的氣氛中,只有城市開發還在大步挺進,並將城市街區以超越泡沫時期的水平進行著更新。這種更新,如果可以為都市魅力錦上添花的話本無可厚非,然而其結果卻是都市生活的真實感在隨處進行的同質化開發中變得愈發稀薄。面對這樣的東京,我越發感受不到其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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