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星野集團(星のや)」,人們幾乎都會想到那個讓人沉浸於非日常體驗的理想場所。而在這個世界觀的創造過程中,建築師東利惠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由她擔任所長的「東環境・建築研究所」主要負責包括星野集團品牌在內的多個宿泊設施,此外也廣泛涉足住宅及商業設施的設計。東利惠設計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築,但她卻將這些稱為「專案(プロジェクト、PROJECT)」而非「作品」。或許,正是這樣的一句話,濃縮了她創造出獨一無二建築的秘訣。
大阪出生,東京成長:居住於父親設計的知名建築中
1959年出生於大阪池田市的東,在小學入學之際隨母親搬遷至東京。當時,父親東孝光(大阪大學名譽教授)因設計「都市型住宅」等建築作品而對後來的建築界產生深遠影響。最為人所知的作品是他為自己設計的住宅——「塔之家」(塔の家)。這座建築位於東京都渋谷區神宮前,僅佔地六坪,採用清水混凝土建造,地上五層、地下一層,被譽為狹小住宅的先驅。在這個家中,東作為女兒,分配到了最頂層的房間度過童年時光。

在搬到東京之前,我們居住在阪急寶塚線池田站附近的一間藥局。父親在東京單身赴任的兩年間,母親忙於祖父名下的一間店舖,從早到晚都十分繁忙。我則抓住機會,從幼稚園回家後就跑出去玩。周圍的朋友都是住在商店街附近的孩子,我們一起爬菜市場的圍欄、用商店的紙箱玩耍。
有一次,我和關係要好的朋友約好,在幼稚園集體放學時偷偷溜走,跑到她家帶大庭院的地方玩。即使幼稚園老師告訴母親說「利惠不見了!」母親也只是淡定地回應:「大概是跑去玩了吧。」現在想來,這樣的情況如今應該會成為大問題,但那時的生活悠閒又自由。如果當時繼續作為「池田藥局的孩子」長大,我想我的性格可能會和現在大不相同。
搬到東京時,「塔之家」還在建造中,我們先在借來的房子住了半年。雖然我很快就在附近的兒童公園認識了玩伴,但據母親回憶,我曾抱怨「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當時黑白電視才剛普及,信息量和現在完全不同,對新來的人而言,理解標準語並不容易。而我的大阪腔,恐怕也讓對方一頭霧水(笑)。
「塔之家」對我這個孩子來說是一棟很有趣的建築,知道要住在這裡時,我感到既興奮又期待。能擁有自己的房間讓我非常高興。不過,家裡沒有一扇門,任何動靜都會透過挑高的空間傳遞。母親開始做晚飯時,聲音和香味都會飄上來;而我假裝學習時偷看漫畫,也不會被干涉。這樣的環境讓人感到有趣。

日本女子大學的啟蒙
到了東京之後,和大阪時期不同的是,大型的群體遊戲少了許多,我開始更多地沉浸於閱讀。事實上,我的父母都是愛書之人,他們因高中圖書部相識。家庭出遊的固定行程是先看電影或外出用餐,然後再到銀座的大型書店,每人根據預算選購一本書。我在中學時期也積極參加網球部的活動,到了1974年,進入了日本女子大學附屬高中(日本女子大学附属高等学校)。

選擇日本女子大學是因為它提供廣泛的進修方向,從文學到設計都有。同時,校門位於山腳下,木造的校舍隱藏在山路的盡頭,這樣的環境讓我深深著迷,最終選擇了這裡。
高中期間,我迷上了戲劇。本以為自己不適合這種活動,但第一次觀看公演就深受感動。開始參與後,我幾乎為了戲劇部而去上學。戲劇的魅力在於,透過台詞傳遞情感並釋放能量,這樣的過程讓我樂在其中。回頭看,這段經驗或許幫助了我在演講和講座時掌握節奏與發聲技巧。
戲劇部也讓我直接體會到團隊合作的重要性。無論是演員還是幕後工作,都需要大家輪流承擔,全員共同完成作品。高三時,我擔任部長,雖然遇到過失敗,但學會了統籌全局,這段經歷成為我珍貴的財富。
赴美求學,築夢康乃爾:東利惠的建築啟蒙
逐漸萌生對建築的熱情,確立未來方向——決定赴美就讀康乃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
從小開始,東利惠經常被問到:「你長大後會像父親一樣成為建築師嗎?」到了大學升學階段,這樣的提問和周圍的期待對她來說更是無法忽視。然而,她當時對成為建築師並沒有興趣。東利惠甚至考慮過延續對戲劇的熱愛,最初報考志願時,將日本女子大學文學部史學科列為首選,家政學部住居學科僅為第二志願。不過,命運卻因為一次學部說明會而改變。
在學部說明會上,住居學科的介紹由小川信子教授負責。她乾脆利落的講話風格令人印象深刻,東利惠當下便決定:「就是這裡了!」未經深思熟慮,她的升學方向就因為這段人與人之間的緣分而定下來。住居學科以住宅設計為主,既然選定此路,東利惠決心放下戲劇,專心鑽研建築。她為自己設定目標,必須在專業科目中拿到最高成績。如果發現不適合,屆時再調整未來方向。
隨著學習的深入,東利惠對建築的渴望越來越強烈。當時,她特別喜歡閱讀東京大學鈴木博之教授的著作,甚至潛入東大的課堂旁聽。這些經歷讓她強烈渴望進入鈴木博之教授的研究室,但東大畢竟門檻甚高,內心有所猶豫。小川信子教授鼓勵她嘗試,並表示若未能成功,隨時可以回到自己的研究室。最終,東利惠考入東京大學研究生院,進入鈴木教授的研究室,這段經歷為她鋪就了通往建築師的道路。
研究室中聚集了來自不同背景、志同道合的建築愛好者。大家共同舉辦自發性讀書會、參觀活動,甚至分工翻譯海外書籍,並一同前往歐洲旅行。這些經歷幫助東利惠逐漸確立了成為建築師的志向。然而,研究室的學習內容更多偏重學術研究,對意匠設計的著墨有限,讓她感到實踐經驗不足。經過深思熟慮後,她決定申請到美國深造,進入康乃爾大學建築研究所。
「對我來說,海外留學聽起來不太現實。但在東京大學,有許多人選擇留學,相關資訊也相對充足。或許是那時的鬥志讓我更加堅定,於是決定試一試。」東利惠回憶道。
康乃爾大學的生活與過去大不相同,幾乎每天都浸泡在設計中。她的工作空間設在設計室裡,每週需要完成三次設計草圖準備,其他課程則由此地通勤完成。課外時間幾乎全用於製圖,因為只有全力以赴才能如期完成任務。
即便完成課題,教授更在意的是「為什麼會這樣設計?」他們對設計理念進行徹底追問,而非僅僅評價成果。東利惠與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經常進行辯論,還共同欣賞藝術、詩歌和電影,這些經驗成為她日後的基石。
「那段時間,我非常幸運,能遇見這些讓我領悟思考重要性的朋友。在日本,知識的掌握往往是評價的基準,但我學到的是,比起單純的知識,思考出屬於自己的設計才是更重要的。」
東利惠提到,這些朋友完全不在意她的背景,仍然認可她的能力,這為她作為建築師建立了巨大的自信。若當時畢業後進入某個設計事務所工作,她可能無法獨立成為建築師。康乃爾大學的兩年,是她人生中無法替代的寶貴時光。
繼承父親的建築事務所,展開星野度假村的專案設計
1985年,正值東利惠在美國留學度過充實時光之際,父親突然打來了一通電話:「我要成為大阪大學的教授,你要不要以合夥人的身份接任事務所所長?」這實際上是希望她接手事務所的邀請。對於當時二十多歲的她來說,這無疑是意料之外的提議。
東利惠完全不知道父親會成為大學教授。當時,她原計劃在修完研究所後利用一年的訓練簽證繼續留在美國。但她思考後認為,這是一個契機。父親的事務所已有穩固的基礎,雖然經營可能困難,但也能學到許多寶貴的經驗。抱著重視機緣的心態,經過幾天思考,她決定回國接下這份挑戰。
然而,作為建築設計師,她仍是個新人。回到事務所後,她在向資深員工請教設計的同時,還需擔任事務所所長的職責。這樣的處境讓她和周圍的同事都感到複雜又困惑。
她接手「東環境・建築研究所」後的第一個專案是「大原工作室」,這是為父親的藝術家朋友設計的工房。在這項設計中,她應用了康乃爾大學碩士研究時發展的理論,並在父親與事務所成員的協助下推進。然而,第一份預算報價竟超出預算近一倍,讓她不得不開始深入了解預算編制。透過學習「物價本」的參考方法,她逐項檢視估算單價,甚至計算混凝土體積,並與施工方協商。雖然過程中顯露了她的「常識不足」,但這段經驗對於後來的預算審核有著莫大助益。
在父親的建議和業主的合作下,經過多次設計修改,成功將成本降下。完成建築後,當她看到自己構想的設計成為現實,心中充滿了喜悅。她甚至半開玩笑地想,如果業主不喜歡,她寧可借錢把建築買下來。初次工作的感動,至今令她難以忘懷。

東利惠與星野佳路:康乃爾相遇,開啟建築合作之路
時間回溯至她留學康乃爾大學的第一年夏天。在語言學校的暑期課程中,東利惠結識了日後成為星野集團(株式会社星野リゾート)執行長的星野佳路(Yoshiharu Hoshino)。當時,他正在康乃爾大學攻讀酒店管理碩士學位。東利惠曾幫助他將酒店課題轉化為建築設計提案。回國後,兩人仍保持聯繫。1991年,星野佳路接手家族事業,並向她諮詢度假小屋家具設計的建議。此後,東利惠開始深度參與星野度假村的建築設計。

東利惠負責的第一個重要作品是「星野集團 輕井澤 Bleston Court 飯店」(軽井沢ホテルブレストンコート)的改建。這是一家以婚禮聞名的老酒店,改建條件是需在不停止營業的情況下,於短期內完成設計與施工。她決定在進行結構補強的同時,賦予酒店符合婚禮主題的全新設計。對擔任「東環境・建築研究所」所長已有十年的她而言,這是第一次承擔如此大規模的項目,壓力不小,因為一旦失敗,對星野佳路也將造成重大影響。
當地居民甚至誤以為這是新建酒店,並傳言建設費用高達實際成本的十倍之多,足見改建效果令人驚豔。之後,她陸續完成「星野溫泉蜻蜓之湯」(星野温泉トンボの湯)、「星之輕井澤」(星のや軽井沢)等「星之」品牌設施,以及觀光酒店「OMO7大阪」。

星野佳路與東利惠:信任與尊重,打造獨特度假體驗
星野集團執行長星野佳路極度厭惡制式化,堅持每個開發案都從零開始設計。他坦言自己無法判斷設計的優劣,因此完全信任建築師的專業。雖然不會過度讚美,但也從不對設計的外觀多加干涉。這種共同塑造品牌的合作模式,讓東利惠深感作為建築師的榮幸。
在「星野溫泉 蜻蜓之湯」(トンボの湯)設計中,她開始與「studio on site – オンサイト計画設計事務所」景觀建築事務所合作,攜手進行整體景觀設計。東利惠認為,景觀建築師不僅僅處理自然環境,還包括建築本身的整體「風景」設計。每次合作過程中,雙方經常激烈爭辯,最終找到折衷方案。東利惠表示,這種互相堅持並達成共識的方式,正是她與星野佳路及其他團隊共同工作的核心模式。

發揮所學,邁向下一階段
東利惠的建築事務所如今以星野度假村(Hoshino Resorts)的委託案為主要業務,每件設計案規模龐大且耗時,幾乎無暇承接其他案子。不過,她仍參與了東京世田谷集合住宅「亀甲新」、東日本大震災後重建的宮城縣女川町商業設施「Sea Pal Pier女川」(シーパルピア女川)等設計案。

近期,東利惠正在設計一座結合奢華與歷史的「監獄酒店」,這絕非只是概念奇特的主題酒店,奈良市內的「舊奈良監獄」(旧奈良監獄)是一座以紅磚建造的歷史建築,作為明治政府為達成國際標準而建的五大監獄之一,於1908年完工,現為日本國家重要文化財(重要文化財)。如今,這座建築正被改建為星野度假村旗下第九座「星のや」品牌設施。
這座建築以看守塔為中心,走廊呈放射狀延展,兩側為牢房。由於每間房僅約三榻榻米大小,改建需在不破壞結構的前提下,將幾個房間連接成寬敞的客房。此外,作為文化財,整修工程需遵守嚴格規範,結構補強工作亦非常繁複,因而工期較長。這樣的酒店相當罕見,也使設計充滿挑戰與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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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生活細節到建築設計:東利惠的靈感來源
設計每次都有不同的主題與條件,並蘊含無數小細節。只要細心觀察,靈感無處不在。例如,曾有一位大學生提到,不喜歡和朋友同房旅行,這激發了東利惠設計「OMO7大阪」中的「IDOBATA Suite 」(いどばたスイート)房型,這種房型在中央設有沙發與桌子的客廳,而四角則設置分隔的床鋪空間,保障個人隱私。這樣的設計既新穎又實用,深受成人客人好評。

東利惠:建築是責任,而非作品
無論何種類型的設計,對東利惠而言,每次都是身為建築師的新挑戰。然而,她不認為自己的設計是「作品」,因為建築師需對業主、使用者和社會負責。例如住宅設計時,必須優先考量業主的需求和功能性。建築一旦落成,也成為社區的一部分,建築師肩負著塑造社區的責任。因此,稱其為「作品」令她感到不妥。
星野度假村旗下的設施,如「星のや」品牌建築,亦並非由單一建築師完成,而是匯聚了業主、景觀設計師、工匠及多方專業的結晶。基於這種多元合作,東利惠更喜歡將建築稱為「專案」(プロジェクト)。
建築的傳承,回母校任教
2024年4月,日本女子大學住居學科正式更名為建築設計學科(建築デザイン学科)。作為特任教授與特別招聘教員,東利惠也開始於母校教授建築設計,並在校方網站上留言:「雖然這份工作充滿挑戰,但回頭看時,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希望能在大學分享這份工作的樂趣。」
她回憶起自己第一個建築專案「大原工作室」(大原のアトリエ),每當建築完工,能看到自己設計的圖紙與模型化為實體,並親身感受其空間魅力時,那種感動無可取代。她希望能將這種職業魅力傳達給更多年輕建築師,並期盼能啟發他們勇敢逐夢。
教書對東利惠來說,亦是一種學習的機會。從年輕人的創意與直覺中,她總能得到啟發。正如她所言:「只要有工作,我就希望能持續現役,不斷吸收新知識,運用在下一階段的挑戰中。」

東利惠 Rie Azuma簡介
1959年10月5日 出生於大阪府池田市
1982年3月 畢業於日本女子大學家政學部住居學科
1984年3月 修畢東京大學大學院工學系研究科建築學專攻碩士課程
1986年8月 修畢美國康乃爾大學建築學科大學院課程(單位取得),並擔任東環境・建築研究所(東 環境・建築研究所)代表取締役
1988年8月 獲得建築碩士學位(M.ARCH)
2024年4月 擔任日本女子大學特任教授及特別招聘教員
主要獲獎記錄
以「Hotel Bleston Court Private Cottage」(ホテルブレストンコートプライベートコテージ)獲得日本建築家協會優秀建築選等獎項
以「星之輕井澤」(星のや軽井沢)榮獲**ARCASIA Awards金獎(ARCASIA Awards Gold Medal)**等獎項
以「亀甲新」(亀甲新)獲得日本建築家協會優秀建築選等獎項
以「OMO7大阪 by 星野リゾート」(OMO7大阪 by 星野リゾート)獲得土木學會設計獎 優秀獎(土木学会デザイン賞 優秀賞)
以「Sea Pal Pier女川+Hama Terrace」(シーパルピア女川+ハマテラス)榮獲第5屆復興政策獎、計劃獎、設計獎 以及復興設計獎(第5回復興政策賞・計画賞・設計賞 復興設計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