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漢寶德
建築藝術首先要突破的就是語彙貧乏的蔽障，如果你把建築視爲工具或居住的機器，也許沒有問題：如果你把它視一種藝術，它就是一種枯燥無味的藝術。
西方的現代建築師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將建築簡化，用幾根線條營造出比例勻稱的美感：這固然是高級的品味，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是接受無味美感的人，到底是非常少數。對於藝術品，大家仍然希望能產生愉悅的感覺，能自其表現中得到精神的鼓舞。
作爲一個藝術家，我們不能不承認，建築的語彙是非常少的。這就是一個時代的建築很容易樣式化，也就是刻板化的緣故。
在我讀書的時候，還是現代主義流行的1950年代。成大建築系的教授們沒有受過現代的洗禮，但美國的雜誌帶來了不少訊息。我是極少數的學生之一，爲現代的形式語彙所感動。所以當我於1960年代到美國去的時候，發現現代主義的作品居然少之又少，又不受社會注目，是多少有點驚訝的當時的台灣，在戰後光復不久，建築多是日本人留下來的，若不是口式的住宅，就是日本化的歐式古典樣板建築。
我所尊敬的教授所建的幾棟房子，似乎就是台灣建築的希望，我然以爲新建築的溫床的美國，應該遍地都是現代建築。可是當我在舊金山下飛機，一位同學帶我自市郊、經市區，到柏克莱校園的路上，除了在市區中心處有一方正的白色的高楼，看上去有點熟悉之外，所有的建築都是我以爲在現代建築革命的時候已經被革掉了的老式的建築，尤其令我吃驚的，是很多舊金山的美國人居然住在格局上基本相同，只是外表不一樣的屋子裏，有的只是油漆的顏色不同而已！這是我初次體會到現代建築不能滿足社會需要，經過這次經驗，我觀察各種時代樣式的建築，才發現就其形式而言，表現的語彙也是届指可數的。
我終於覺悟，新建築的大師們所指責的守舊派的仿古建築，甚至結合了各種時代建築花樣的折夾派作品，實在是因爲建築的語彙太有限了。
如果你把它視爲工具，甚至居住的機器，也許沒有問題：如果你把它視為一種藝術，它就是枯燥無味的藝術。這就是西方的鑑賞家，到達一定的修養，就會從簡單，無味中等求滋味的緣故。把建築簡化到只有幾根線條的美感，只有比例匀稱的美感，固然是高級的品味，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可是接受無味的美感的人，到底只是非常少數。對於藝術品，大家仍然希望能產生愉悅的感覺，能自其表現中得到精神的鼓舞。人類是很單純的動物，他對新奇的東西很容易被吸引，甚至被感動。同時，他對普通的，常見的東西很容易產生厭倦。當一個普通人有機會掌握了大筆錢，希望擁有座自己的建築物的時候，他不可能接受使他厭倦的東西，這就是現代建築消失的原因。
它太老實了、太單純了，而富裕的時代是要求感官刺激的時代，因此學院建築理論解決不了建築師執業所面對的實際問題，建築師是一個腦中空無所有的「專家」，要應付多樣需求的業主。他即使挖空心思也玩不出什麼花樣，因爲建築本身的語彙太貧乏了，他像程咬金，只有三招。他有時候不得不欺騙自己來應付業主，因此產生千奇百樣，不合乎任何理論的建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