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丹麥的路易斯安那現代藝術博物館(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正在展出王澍的作品,展期到2017年4月30日,這是全新系列單人專題展覽「建築師的工作室」(The Architect’s Studio)的首場展覽,展示了這位2012年普立茲克建築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得主的作品。
展覽的目錄中收錄了由肯尼斯·弗蘭普頓(Kenneth Frampton)、奧勒·布曼(Ole Bouman)、董一平(Yiping Dong)和陳伯康(Aric Chen)撰寫的文章。以下摘錄自展覽目錄,由肯尼斯·弗蘭普頓(Kenneth Frampton)撰寫。
業餘建築工作室(Amateur Architecture Studio)的作品,是對於近年來席捲中國大陸大片土地的貪婪開發所做出的明確反抗。這種開發始於鄧小平1983年決定開放中國與外國貿易,起初是設立經濟特區,隨後擴展至全國範圍。王澍與陸文宇在杭州設立工作室,親眼目睹了這場追求中國現代化的巨輪如何影響他們的城市。三十年前,他們特意選擇杭州作為生活和工作的理想之地,主要是因為這座城市擁有悠久的藝術傳統,並且與自然有著和諧的共生關係,而這種和諧由城市核心的西湖象徵著。對他們而言,西湖幾乎是神聖的,其湖面上當時和現在都由平底小舟來回穿行。王澍的獨特感受性,以傳統中國畫的全景式寧靜為出發點。
正如王澍所寫:
「每當我看到這些畫作時,我總是感到驚嘆,因為樹木、建築和山脈並不是隨意擺放的……每一座建築都根據地景與樹木的位置、光線的方向以及地點的特徵,以特定的方式佈局,使其適合人類居住。」

王澍對中國傳統的首次探索體現在他於2005年建造的「寧波博物館」(Ningbo Museum)中。該建築彷彿是一座龐大的混凝土堡壘,一座文化上的據點,矗立在新城市雜亂無章的結構之中。王澍將這棟建築形容為一座山,而其中最為重要的元素是其巨大的傾斜鋼筋混凝土牆面。這些牆面的表面部分覆蓋著回收的陶瓦和黏土磚,作為永久的內部模板襯層。在混凝土澆築成型時,這些材料形成了隨機而具裝飾性的護牆,巧妙地讓人聯想到無數被拆毀的建築物,而這些瓦片和磚塊曾經是它們的一部分。

王澍運用這種「回收的詩學」(poetics of recycling),作為創造一種既傳統又現代的新語言的手段。傳統性源於他自覺地復興傳統建築技術,透過與具備豐富技藝的傳統工匠合作,這些工匠能夠將無數失傳的建築技術傳授給建築師,而王澍則能將這些技術轉化為前所未有的表現形式。例如,他與陸文宇在2006年第11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Venice Architecture Biennale)中建造的「瓦園」(tiled garden),便是由約6萬片瓦片和5000根竹條組成的作品。王澍說,在建造之前,他並不知道如何處理該作品瓦頂的邊緣問題,最終是在施工過程中與一位工藝大師即時現場協作,才成功解決了這個接縫問題。

讓業餘建築工作室(Amateur Architecture Studio)在規模和等級上取得突破性發展的關鍵,無疑是受政府委託,在極短時間內設計完成現在組成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Xiangshan Academy of Fine Arts)的25棟教學樓。這些建築於2002年至2007年間在距離杭州市中心約30分鐘車程的鄉村地區建造而成。
回顧這一地形特色鮮明的建築群,或可將其視為一種皮拉內西式(Piranesian)的「破碎世界」(en miettes),也就是一首為被故意摧毀的中國鄉土建築所作的喧囂輓歌,而這種形式的建築在現實中確實從未真正存在過。因此,那些看似充滿諷刺意味、蜿蜒曲折的坡道與樓梯,顯然遠超任何合理的通行需求。這些樓梯懸掛在屋簷下,形成一種豎直的迷宮,如同一段難以解讀且神秘的雕塑式符號,依附在一系列人造山體的垂直表面上。
這些人工山體常以富有特徵的折線屋頂裝飾,其起伏呈波浪狀的節奏,強烈喚起對傳統中國屋頂的聯想。這種「不同的重複」(répétition différente),結合哀悼式的水渠景觀,隨機地環繞在校園中央的小山丘周圍。近年來,校園新增了一個公共核心區域,包括接待中心、餐廳、會議設施以及供臨時住宿的少量客房。除了入口坡道和人行天橋之外,那些無處不在的樓梯再次出現,但這次它們被旋轉了90度,貫穿建築剖面,深入到建築內部,穿過無數由混凝土框架構成的橫向牆體之間。
這些樓梯有時會在中途的平臺上交錯纏繞,從一個空間縫隙延伸到另一個,最終攀升至覆蓋整個結構的巨大木構屋頂內部,甚至在極限處爬上屋頂本身。建築師最終以皮拉內西《監獄幻想》(Carceri)的概念,為這條盤旋上升的迷宮式路徑賦予正當性。建築主體由混凝土框架的橫牆構成,而填充牆體則採用紅色和黃色的土坯砌築。這些不同顏色的泥土來自兩處當地的採石場,為建築增添了當地特有的質感與色彩。

這個建築群的壓軸特色是一座宏偉的木構屋頂,其內外都同樣壯觀。屋頂由密集排列的鋼索加強木桁架組成,這一形式最早由陸文宇在中山路博物館(Zhongshan Street Museum)中進行探索,並將其視為街道本身的一部分。在象山校區,屋頂同樣通過橫向鋼樑抬升,鋼樑將荷重傳遞至短圓形鋼柱,最終分散至框架牆體上。此設計或許隱約致敬了卡洛·斯卡帕(Carlo Scarpa)1959年在義大利維羅納(Verona)修復的卡斯特爾維奇奧博物館(Castelvecchio Museum),其木構桁架和瓦片屋頂的結構在某種程度上與此設計相呼應。

業餘建築工作室在城市規劃層面的首次嘗試,始於2006年對杭州中山路(Zhongshan Street)的一段長達一公里的街道重建。該街道位於市中心,是一條原長六公里的軸線街道的一部分。王澍在2012年獲得備受矚目的普立茲克獎(Pritzker Prize)之前,就因其聲望而能夠在接受設計這項城市更新項目前,堅持幾項不可妥協的條件:
(1)在開始整體設計前,需獲得六個月的研究時間;
(2)在修復期間,街道的居民不得因任何原因遷移;
(3)禁止對現有建築進行俗氣的仿製或複製;
(4)設計方案必須嚴格貫徹於整個一公里範圍內。
兩個特殊的元素賦予這條寬闊的步行街獨特的特性:首先,街道全長保持了一條以石頭嵌邊的裝飾性水道;其次,在一座地下博物館的前庭上方,矗立著一個起伏的巨大木構桁架屋頂,支撐於承重的石牆之上。這座屋頂主要是陸文宇的傑作,因為多年來她憑藉自學成為在張力結構(tensegrity)木構建築領域的工匠大師。該屋頂由密集排列的相鄰木桁架組成,透過相鄰木框架之間的推力與反推力相互連結,形成靜態平衡。

王澍在2012年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Pritzker Prize)後,他在中國的地位立刻大幅提升。從頒獎典禮回國後,他接到了大量的委託,但他為了維持事務所相對適中的規模,拒絕了其中大多數項目。與此同時,該獎項的聲望使他在中國的社會階層中地位提升,使得他和他的搭檔陸文宇能夠設計和實現一些原本難以企及的項目。其中之一是他們正在進行中的富陽文村(Fuyang Wencun Village)修復工程,該村位於距離杭州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地區。這個持續進行的項目可被視為一個範例,展示了如何以一種方式復興傳統村落,使之在修復衰敗的歷史結構與提升每戶住宅的設施和空間容量之間達成平衡。

由於富陽市政府希望業餘建築工作室(Amateur Architecture Studio)設計一座博物館,市長被迫同意將一個村莊提供給建築師,作為修復實驗的場地,因為王澍將此作為接受委託的前提條件。儘管文村(Wencun)並不在政府的修復名單上,但它顯然擁有一種傳統的線性結構,這種結構可以透過典型房屋類型的更新與重建,以及其節奏性的重複排列來重新詮釋。與其說是一次傳統意義上的修復,不如說這是一場逐步重建的工程。在這過程中,他們需要打破規範,並超出政府為新農村住宅建設所核定的標準預算。
按照官方標準,每戶住宅的設計面積不得超過120平方米,但建築師希望新住宅的面積是舊住宅的兩倍,即每戶250平方米。這樣的設計是為了提供足夠的空間,包括起居室、餐廳和廚房,以及每層樓三間臥室和一間浴室。此外,每戶還需設置一個多功能的儲藏室或用於飼養蠶的房間,因為蠶業仍然是該村經濟的重要支柱。
同時,建築師也希望保留傳統住宅的型態——入口大廳面向庭院,作為一個具有榮譽性的空間,傳統上用於舉行婚喪禮儀,並供奉神祇和祖先。這樣的設計延續了村莊長久以來的文化與儀式功能。

這項分階段進行的重建工程,其更深層的論辯意義在於建築師使用了傳統的當地材料,例如石頭、竹子和夯土,而這些材料在政府規範中是被禁止使用的。同時,為了符合當前的抗震法規,這些材料必須與現場澆築的鋼筋混凝土框架結合使用,以提供必要的結構支撐。此外,為了達到節能要求,整個建築採用了雙層牆體設計。
即便如此,所有內部庭院仍依照當地傳統使用木材鋪設,而住宅外立面則通常覆蓋來自中國南方的黑色瓦片。這一整個工程真正令人驚嘆且耳目一新之處,在於它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混合語言——如我之前所提到的,這種語言既不是純粹的現代風格,也不是完全的傳統風格。

人們或許會問,整個項目究竟有何意義,特別是當其實踐是在「業餘」(amateur)這一標籤下展開的。傳統上,「業餘」一詞意味著出於純粹的熱愛而從事某項活動,且不期望獲取任何報酬。顯然,這種利他主義的理念使得建築實踐成為一種具有公共服務性的專業,其批判性的意義在於,它明確地否定了無論是外國還是中國建築師為了追求金錢與名聲的即時回報,而參與對中國傳統建築文化的大規模摧毀的現象。
當然,業餘建築工作室(Amateur Architecture Studio)也必須接受委託以維持生存,這是現實的必要條件。然而,正如工作室名稱所暗示的,接受委託並非其主要目標。這種態度反映了他們對建築的熱愛與責任感,與單純以商業利益為導向的建築實踐形成了鮮明對比。

Kenneth Frampton 簡介
肯尼斯·弗蘭普頓(Kenneth Frampton,1930年出生)是一位英國建築師、評論家、歷史學家,現任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建築、規劃與保存研究所(Graduate School of Architecture, Planning, and Preservation)瓦爾建築教授(Ware Professor of Architecture)。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他一直是美國的永久居民。弗蘭普頓被視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現代主義建築史學家之一。他對「批判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概念的發展做出了決定性的貢獻。
他最近的著作包括《五位北美建築師:選集》(Five North American Architects: An Anthology,2012年)和《現代建築的譜系:建築形式的比較批判分析》(Genealogy of Modern Architecture: A Comparative Critical Analysis of Built Form,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