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atrik Schumacher,2021年 倫敦
本文主要為垂直都市主義提倡的高樓層高密度理念辯解,一方面挑戰現代主義主張的低樓層高密度理念,另一方面審視在高樓層建築之間寬闊開放的空間佈局,因為這套高樓層低密度的方式至今依然被奉為建築規劃的圭臬。提倡高樓層高密度理念目的為增強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交流,方法有二:一是使建築密度提升至最高,二是增加城市密度。提升密度不只是為了節省空間和有效共享公共服務及生活設施,更關鍵的是促進知識的交換,以及知識型經濟體系中的創意企業間的合作交流。要達至上述目的,我們需要全新的高層建築和城市設計。新型的高密度城市使人們的生活不僅是擦肩而過,而是互相交迭,提升社會的創意和生產力,令社會繁榮興旺。



扎哈.哈迪德為建築界注入新的活力,奠定了自己的事業基礎。她的設計往往一鳴驚人,既是流動且充滿無限可能,她希望由此衍生出延綿不絕的地景,並藉此質疑城市需建成如堡壘般牢固又封閉的必然性,而她的設計挑戰了城市規劃的秩序守則,為當代建築美學提供新觀點。
在稠密的都市環境中,社會需要組織多元的活動,從而衍生建構多樣空間的需求。封閉式的建築會遭到淘汰,而城市設計會偏向採用開放式,且互連互通和層迭式的建築模式。在這種重視動態的嶄新理念中,橫向發展是重要的方向。香港山頂建築群的設計方案是扎哈.哈迪德早年的構思典範,概念是把向上發展的摩天大廈旋轉九十度,變成一道道的橫梁,在這些水平的梁狀結構中開辟出一個偌大的公共空間,這個建構空間的想法在紮紮哈.哈迪德的事業初期佔據了非常關鍵的位置,而本文亦將再三地探討她對空間的堅持。
現時,衍生式數字設計工具漸為建築界所用,正好配合建築師對復雜設計的追求,以及推陳出新的概念和鑑識水平的發展,預示著參數化時代的來臨。二十五年間,參數化設計不斷影響類型和規模各異的建築項目發展。數碼革命為建築設計注入前所未見的復雜性和動感,而面對參數化帶來的沖擊,高樓設計卻依然故我,並沒展示多大的轉變。
摩天大廈似乎還停留在陳舊的「福特」(Fordist)模式裡,充斥著重復性的間隔。高樓的數量仍然驚人,但結構設計 仍抗拒加入任何復雜的空間,是舊時代的最後堡壘。這些摩天大廈純粹透過壓縮空間而產生樓面面積,然而其內部空間則是一層層千篇一律的樓面設計重復組成,就像一條垂直九十度直插地平面的走廊,盡頭則是基座(podium)。這樣看似從經濟角度考慮出發,然而,這種只重成本、不計社會效益的建築,已經愈來愈受廣泛質疑。摩天大廈井井有條的結構流於簡單,亦太過侷促。高樓是密閉的建築單位,其內部亦充滿同樣密封的樓層。這種缺乏連系的嚴格分割方式,與時下的工作模式和商業關系,甚至當代都市生活也嚴重脫節。挑戰標准高樓這建築類型的時機已經成熟,讓當代高層建築也從「福特」模式趕上「後福特」(Post Fordism)的社會潮流。
我們生活在一個史無前例的城市集約化時代。當代都市生活比從前復雜,各式各樣的人會同時使用不同城市公共設施。現在,無論是小區中互補的小區服務,還是在不同活動之間的互動交流程度,都是區分現今與過往分隔而又重復性的生活方式。在一個透過城市通道和空間達致自由連系的城市裡,這種繁復的活動網絡引發由下而上的演變。如何可以促使這種城市化在建築物裡、以及在建築物之間不斷發展?答案分成三部分:密集的間距、空間和連廊。
一般的高樓樓層之間互不相通,只簡單地分成樣式一致的樓層,建築結構的核心筒則通常位於大廈中央,每一層樓的可用面積也會被分割開來。建造高樓是一項巨額投資,投資方承受極大的經濟壓力,需要不斷控制成本。然而,成本只是經濟評估的其中一個層面。在合理的成本效益分析當中,成本與效益均是重要的衡量因素。雖然增加樓面面積的好處顯而易見,而且實行容易;但是空間帶來的通達性,以及增加人與人之間交流溝通和認識的機會等這些好處,則是不能輕易實施及量度,並往往因此遭到忽略。我們需要具企業眼光及具領導能力的建築師,他們要意識到,擁有高度視覺連通的空間會吸引客戶,令他們願意為建築付出額外的成本和費用。
構思其實非常簡單:所有建築物,尤其是高樓,內部結構必須變得空曠開闊。換言之,我們必須以可以探視建築內部的空間去代替互不相通的樓面。
我可以自信地說,此構思將於當代知識型經濟體系下各創意產業公司之中取得成功。在以產業營運而言,房地產的成本只佔人力資源成本的一小部分,提升創意知識型人才的生產力所獲得的好處,足以值得讓公司舍棄密密麻麻的樓層和工作枱,以換取更大空間。視覺上的密度比物理上的密度更重要,因為視覺上的密度提升了溝通上的交集程度。這不但有助人與人的認識、對話、交流和合作,還有助沉浸在創意環境中,刺激思維。這體現了直覺化的理性考慮:人們會期待擴闊人際網絡、學習新知識並展開各種合作關系,一切都與提升生產力和生活質素息息相關,對希望建立成功事業的人具有強大吸引力。
倘若不是為了便利有計劃或無計劃的交流和合作,把數以千人集中在一個總部大樓裡又有何意義呢?「後福特主義」意味著工人不再被困在生產在線,生產過程由可改編程序的自動化機械人系統控制。計算機與網絡的結合孕育出科技新時代,而透過人工智能,系統進一步擴展以容納更多創新設計和發明。生產機械人的程序可以適時重新編寫,然後透過應用程序,實時將新服務上載到數十億部機器裡。同樣地,此亦可應用到軟件更新方面。「福特」模式下的機械生產線很難追上產品創新的發展,因為創新發展通常數以年計或十年計,並非幾個月或星期之能內改的事情,因此,傳統生產線仍舊依賴工人。相比之下,研發、推廣、金融服務等工作則專注不斷創新發展。當工人變成創意知識型人才,他們必須在自發運行的網絡中,成為具獨立思考與決斷力的聯系節點。這種模式絕不是計劃出來的,企業領導層著意建立及提供各種開放式平台,讓這些自發工作網絡能蓬勃發展。建築物是能夠帶來改變的重要平台之一。與僱用建築物裡員工的人力資源成本相比,建造或租賃這些工作室及建築物的費用微不足道。無論建造成本是多寡,任何浪費或窒礙人力資本的建築物都會引致經濟上的損失。人才若不能匯聚到同一個空間,定必削弱構思概念、創意和富有成效的合作,這些都是建築項目預算最大的機會成本。可惜,城市規模的對比分析,卻證明了城市經濟學家所說的聚集經濟效應。
時至今日,參數化主義已經成熟,不少新穎先進的設計圖都變成了實物,成為城市天際線的一部分。以下的建築項目將逐一論證,附有空間和連廊的垂直都市建築物,能夠為新型的全球網絡社會提供額外的體驗和交流價值。為了確立目標定位與促進溝通,建築設計比昔日更加著重簡單明確的結構關系。要同時達到劃分、交匯和導航三個目的,建築師需巧妙地採用一套精密靈活的建築語匯。一座富有表現力的當代建築物就像就一副完美的外骨骼,沿著垂直軸線將高樓自然劃分成不同區域。外骨骼還可以分散建築物核心所承受的壓力,更容易騰出空間。沿著垂直軸線開辟的中空空間可以融合成一個超級中庭,電梯在其中穿梭導航,讓人飽覽這個功能有如垂直城市街道的全貌。Zaha Hadid Architects設計的澳門摩珀斯酒店就是上述形容的絕佳範例。
摩珀斯是屬於澳門新濠天地建築群的奢華酒店。酒店設計採用外骨骼結構,使內部可以自由地騰出復雜的空間。訪客可以乘搭180度透明觀光電梯,在這個令人目眩神迷的空間裡自由穿梭。建築物空間有連廊連接,連廊內設有咖啡室和餐廳等社交空間,向外眺望能欣賞到城市景觀。
Zaha Hadid Architects主理的北京麗澤SOHO匯聚了幾百間中小企業,並擁有全世界最高的中庭。巨大的螺旋形連續空間縱穿整座高樓,將內部的活動與外部的城市脈搏互相接通。大樓骨架將建築物左右兩邊接合連起,形成中間優美的鏤空空間。
中庭旋轉扭曲的表面為空間增添韻律和活力,同時也促進和改變了中庭上下的視野,比垂直牆面展現更多。而大樓之間的空中天橋則作為整體結構的紐帶,為突顯建築空間的自由流動。
麗澤SOHO的中庭作為新商業區的公共廣場,在視覺上把大樓裡所有的空間連成一體,為北京市創造了一個與城市交通網絡直接相連的新市民空間。中庭將自然光引入大樓深處,建築構造仿如一個帶有集成通風系統的熱煙囪,令低層空間維持正壓水平,限制空氣流入,為大樓的內部環境提供一個有效的空氣淨化程序。
一如澳門的摩珀斯酒店項目,其中重要的是巨型中庭並非構造一個密閉空間,而是在視覺上與周邊的城市肌理融為一體。這種設計可以減少身處高層建築當中的眩暈,同時增強自由的感覺。這類空間提供一種聖潔並振奮人心的體驗,令人恍如置身高聳入雲的哥德式教堂。
從城市各處和毗鄰的高樓所望到的景緻與從建築內部各處眺望到的風景同樣重要。建築內部空間的設計吸引觀眾走進建築,而觀眾可看見建築內展示不同樓層的活動,讓大家意識到彼此的存在,奠定社交生產力的基礎,以及展示廣闊的城市生活。
將人流導向作為高樓設計的關鍵元素這一想法,總離不開於建築物的垂直軌跡中注入一定程度的差異化和復雜性。然而重復的空間間隔則無需特殊設計來促進定位。一般來說,高樓的人流導向系統非常簡單:就是走進電梯,揀選目的樓層。隨著高樓結構漸趨復雜,公共功能開始滲透到高樓之中,人流導向系統面臨挑戰。人流導向不僅是純粹的刻板的人流路線,而是對一個深層空間所作的感知和概念的滲透。配置清晰的導航空間應運而生,並提供一定的視覺滲透和心理地圖,各樓層不再是彼此相隔的的黑盒子。
這樣的空間鼓勵人們到處探索,而不只是尋找已計劃及確定的目的地。在保持良好方向感的前提下,建築物應該引導有意識的游覽,以製造在繁忙城市當中出乎意料、但並非胡亂安插的相遇。如此正是「室內都市主義」的概念。問題是,室內都市主義能否應用到高層建築當中?巨型中庭是其中一個解決方案,它為高樓提供連續空間,將數以千計的潛在相關活動納入共同視野。Zaha Hadid Architects設計的武漢泰康總部正是這種概念的實踐。
其中龐大的中庭空間把眾多企業匯聚一堂,另設零售商店和一間小型商務酒店,匯聚成二十一世紀的城市廣場,是名副其實的室內都市。建築物的內部結構令人嘆為觀止,並同時提升生產力。內部的縱橫交錯正好像征著業務合作的成功。

Zaha Hadid Architects,武漢泰康總部超級中庭,2016-2022年/Zaha Hadid Architects 提供
這些建築空間呈現出二十一世紀網絡社會下,都市生活的復雜結構、活力和交流,並與之配合發展。建築物必須發展成多孔洞結構,並從內部進行都市化,提升各種社會活動之間的能見度和互相合作的機會,最大化場地共享的效益,並方便使用者進行空間探索。另外由Zaha Hadid Architects設計的莫斯科DominionTower亦是典例之一,大樓裡自然而然匯集了不同的創意公司,形成一個彼此相輔相成的產業簇群。
我們搬進更稠密的城市,以及更大的建築物,其原因不言而喻:我們聚集到一起互相認識,分享所學所知,彼此交流合作。建築物變成充滿信息的空間,好比一個360度的立體溝通接口和社交機器,讓人不自覺地充滿力量。建築亦因此變成一部供人體驗的機器,走進去,就能忘乎舊我,發掘新我。
高樓大廈越高,地面樓層的設計亦愈加重要。高樓形成了大量流向低層的流動人群,導致底層樓面需要特殊的空間規劃。例如酒店內的大堂、餐廳、酒吧和零售店鋪都集中在地面或地面附近的樓層,高層住宅及商業大廈的地面樓層亦要加大面積。一般而言,建築師會藉由隱秘的平台結構來容納這些額外空間,以便將高樓的軸線與地面分開。我們的一大目標,是希望為這種「基座平台上的高樓」模式另覓他法,避免地面與高樓之間受到隱秘的第三者結構干擾。北京麗澤SOHO沉入地面的零售樓層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本文最後討論的兩個建築項目也示範了如何在高樓與公共地面之間,製造功能更廣、層次更多的連接空間。Zaha Hadid Architects為電訊公司OPPO設計的深圳總部,將高樓集中起來,置於階梯般的基座上,此基座的功能類似平台,但卻有效地將高樓與公共地面互相融合,而不是將兩者關系切斷。另一個例子是坐落於深圳灣超級總部基地,人稱「C塔大樓」的多用途雙子大樓。這個項目利用鄰近的公園,把梯田般的結構和多層地面的極限推至全新高度。將建成的平台會融入公園之中,吸引訪客沿著外部不同樓層的入口走進建築。高樓之間的連廊則在半空為建築增加了另一個半公共空間。在這個深入大樓腹部的基座同樣設有中庭。
透過群集模式、連廊和中庭結構,加強稠密高層建築內部和建築之間的連系,能夠為高層都市主義設計開拓一個新模式。位處大都會社會核心的高樓將會以這個模式為基礎,讓全新的生活進駐入內,滿足社會對與人連結而非單單擦身而過的渴望,促進都市密度發展。即使現時已可見雛形,相信高層高密度的多用途建築將在未來有更長遠的發展,人類生活的各方面亦將在這些建築裡縱橫交匯。生活有數不清的橫切面,錯綜復雜,我們卻需要將它們清晰地梳理好,使它們享有更充裕的成長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