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倫敦巴比肯出發,回顧現代建築運動的歷史進程與社會使命
《Domus》雜誌總編 Walter Mariotti 與弗蘭普頓(Kenneth Frampton)在倫敦巴比肯(Barbican)展開對話,聊聊他的人生際遇與其大作《現代建築:一部批判的歷史》(Modern Architecture: A Critical History)背後的軼事。此書自1980年首版問世後,迭有增補,迄今凡五版,已然成為現代建築史研究的不朽經典。說起這本書的濫觴,他談及早年與泰晤士與哈德遜出版社(Thames and Hudson)編輯米德頓(Robin Middleton)的往來,出版社創辦人之子諾拉特(Thomas Neurath)更是這本書的重要推手,不斷敦促他為該書撰寫新章節,讓這本書能常保生機,與時俱進。
弗蘭普頓提到,第四版時他原以為將是收山之作,無奈諾拉特(Thomas Neurath)退休前仍有壯志未酬,一心想打造一部超越歐美中心史觀的世界建築通史,為此,弗蘭普頓又勉力為之,想方設法,在第五版納入更寬廣的地域與文化視野,以期消弭「跨大西洋歐陸中心」的藩籬,展現五大洲不同國家的建築風貌,不再侷限於既往的帝國強權,此一雄心壯志,也確實替建築史研究帶來新氣象。
千禧年的建築大觀:回顧世紀之交的世界建築馬賽克計畫
千禧年之際,弗蘭普頓曾參與編纂由 Springer 出版社所策畫的《世界建築:批判的馬賽克》(World Architecture 1900-2000 – A Critical Mosaic)系列叢書,他自己更擔任總編輯。此計畫手筆宏大,將全球分為十大區域,每個區域分設委員會,各選出一百座二十世紀的代表性建築,藉此呈現二十世紀世界建築的整體面貌。他坦言,這項計畫野心勃勃,執行難度甚高,但仍勉力為之,成為第五版的重要參考。另外,他更傚法加里亞諾(Luis Fernández-Galiano)的《建築地圖集》(Atlas Global Architecture),將世界分為四大區塊,借鑑加里亞諾(Luis Fernández-Galiano)將全球劃分為四大板塊的觀點:美洲、歐洲、中東與地中海地區,以及亞洲。藉此呈現更寬闊的全球視野。
弗蘭普頓承認,這樣的分類方式雖然不免有過度簡化之嫌,但仍然不失為一種有用的框架。在弗蘭普頓看來,選擇與詮釋的過程始終擺脫不了主觀意識,難有定於一尊的客觀標準,只能盡力維持平衡。他提到,後來他受加里亞諾(Luis Fernández-Galiano)之邀為其主編的《建築地圖集》(Atlas Global Architecture)撰寫俄羅斯篇章,開啟了兩人之間的一段合作佳話。
現代建築經典論衡:回顧往昔,與《現代建築》一書結下的不解之緣
話題回到弗蘭普頓的經典著作《現代建築:一部批判的歷史》(Modern Architecture: A Critical History)。弗蘭普頓信手拈來,將他珍藏的各個版本一字排開,宛如小型展覽,見證這本書的改版歷程。每個版本都承載著他不同時期的思索與洞見,持續為現代建築史研究注入活水。書中,他除了梳理二十世紀現代建築的發展脈絡,更旁徵博引,論及柯比意(Le Corbusier)、密斯(Mies van der Rohe)、格羅佩斯(Walter Gropius)等一眾現代主義先驅的理念與實踐。
弗蘭普頓更進一步,將建築置於更廣闊的社會、文化脈絡中檢視,探討現代建築與工業化、都市化、社會變革之間的互動關係。他更關注地域性、場所精神等議題,提出「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主張,成為當代建築論述的重要參照。該書涉獵廣泛,從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al)、工藝美術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荷蘭風格派運動(De Stijl)、未來主義(Futurism)、至上主義(Suprematism)、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粗獷主義(Brutalism)、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理性主義(Rationalism)、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等,無一不包。
封面圖像的視覺巧思:Alberto Sartori 理性主義大教堂的未竟之夢
話題轉到《現代建築:一部批判的歷史》一書的封面設計,弗蘭普頓選擇了義大利理性主義(Rationalism)建築師蘇提那(Alberto Sartoris)一幅未實現的教堂設計草圖,作為該書的封面圖像,其背後寓意深遠。蘇提那(Alberto Sartoris)早年受義大利未來主義(Futurism)影響,後來轉向理性主義(Rationalism),主張建築應當回歸幾何秩序與理性邏輯。

這幅名為「燈塔大教堂」(The Lighthouse Cathedral)的設計,呈現了一個簡潔、抽象的教堂形象,由幾個基本的幾何量體構成,色彩上則運用了紅、黃、藍三原色(Primary Color),帶有明顯的新塑造主義(Neoplasticism)的影響。
這幅圖像涵蓋了前衛運動(Avant-garde)的兩個重要面向:一方面呼應了新塑造主義(Neoplasticism)的色彩運用,另一方面則展現了對幾何抽象和理性主義(Rationalism)的追求。此外,它帶有一種曖昧、不確定的合成感,這也是弗蘭普頓屬意於它的原因,因為它不像風格派(De Stijl)大師范杜斯堡(Theo van Doesburg)或俄羅斯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大師李思斯基(El Lissitzky)的作品那般,帶有過於鮮明的特定風格。蘇提那(Alberto Sartoris)這幅草圖的「未竟之志」意涵也值得玩味。
從華格納到班納姆:爬梳現代主義論述的經典傳承,論述的來龍去脈
弗蘭普頓在書中開宗明義,梳理了現代建築論述的幾位重要先驅,包含奧地利建築師奧托·華格納(Otto Wagner)1896年的宣言《現代建築》(Moderne Architektur)、德國藝評家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1941年出版的《空間、時間與建築》(Space, Time and Architecture)、英國建築史學家佩夫斯納(Nikolaus Pevsner)1936年的《現代運動的先驅者》(Pioneers of the Modern Movement)以及英國建築評論家班納姆(Reyner Banham)1960年出版的《第一機械時代的理論與設計》(Theory and Design in the First Machine Age)。
他特別強調了班納姆(Reyner Banham)的創見,後者在書中大量引用建築師自身的論述,讓歷史當事人現身說法,為現代建築史研究帶來了新的視野。弗蘭普頓自承深受班納姆(Reyner Banham)此一方法的啟發,並在自己的著作中進一步發揚光大。奧托·華格納(Otto Wagner)在宣言中,開宗明義地提出「現代建築」(Moderne Architektur)一詞,並預言了「現代運動」(Modern Movement)的到來。弗蘭普頓認為,「現代運動」一詞源於德文「Moderne Baukunst」,帶有濃厚的文化與社會政治意涵,認為建築變革與社會進步息息相關。弗蘭普頓也提及了1930年的斯德哥爾摩博覽會(Stockholm Exhibition),這場由瑞典建築師阿斯普朗德(Gunnar Asplund)等人策劃的展覽,展現了現代建築在社會與文化層面的雙重意涵。
法蘭克福廚房的現代性:二十世紀二〇年代住宅與家務空間的社會變革
法蘭克福廚房(Frankfurt Kitchen)的出現,象徵著現代建築運動(Modern Movement)的另一個面向,即是將「居住」視為一項基本人權,並致力於改善勞工階級的居住品質。這套由奧地利女建築師瑪佳蕾特・舒特-李赫茨基(Margarete Schütte-Lihotzky)於1926年所設計的廚房系統,是現代建築史上的一大里程碑。它以科學管理的原則,對廚房空間進行了理性規劃,並配備了各種節省時間與人力的設備,例如水槽、爐子、工作檯面等,以及充足的收納空間,讓家務勞動更有效率。

法蘭克福廚房(Frankfurt Kitchen)的設計理念,深受當時的「科學管理之父」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影響。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主張透過時間研究(Time Study)和動作研究(Motion Study),將工作流程分解成最小的單位,並加以標準化,藉此提升生產力。
舒特-李赫茨基(Margarete Schütte-Lihotzky)將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科學管理原則應用於家務勞動,旨在減輕婦女的負擔,讓她們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社會生產或其他活動。弗蘭普頓指出,法蘭克福廚房(Frankfurt Kitchen)的出現,與二十世紀二〇年代歐洲各國的社會住宅運動(Social Housing Movement)息息相關。當時,許多國家都面臨著嚴重的住宅短缺問題,特別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
文化、技術與地域的互動辯證:解析現代建築的三大轉型及其動力
弗蘭普頓在書中提出了現代建築發展的三大轉型:文化轉型、技術轉型與地域轉型。他認為,這三大轉型互動激盪,共同形塑了現代建築的面貌。
文化轉型方面,他特別關注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以降理性主義(Rationalism)思潮的影響,以及十九世紀以降的實證主義(Positivism)與科學主義(Scientism)的興起。
他以法國建築師佈雷(Étienne-Louis Boullée)為牛頓(Isaac Newton)所設計的紀念堂(Cenotaph for Newton)為例,說明了啟蒙時代(Age of Enlightenment)建築師如何運用幾何、象徵等手法,來表達對於理性與科學的推崇。這座建築以巨大的球體為主體,內部空間則模擬宇宙星體的運行,藉此向牛頓(Isaac Newton)的科學成就致敬。佈雷(Étienne-Louis Boullée)的設計,展現了對於「崇高」(Sublime)美學的追求,透過巨大的尺度與簡潔的幾何造型,營造出令人敬畏的空間氛圍,也呼應了英國哲學家柏克(Edmund Burke)所提出的「崇高」概念。

預鑄工法的技術革新:構築技術與營造過程的現代化,生產效率的提升
而技術轉型方面,弗蘭普頓則關注工業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以來,新材料、新技術的發明與應用,如何為建築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可能性。他以鑄鐵(Cast Iron)、鋼材(Steel)、鋼筋混凝土(Reinforced Concrete)等材料的發展為例,說明了這些新材料如何改變了建築的結構與構造方式,並催生了摩天大樓(Skyscraper)、大跨度建築(Large-span Structures)等新型態建築。
除了材料本身的革新之外,預鑄工法(Pre-fabrication)的發展也是現代建築技術轉型的重要一環。預鑄工法(Pre-fabrication)指的是在工廠內預先製造建築物的構件,例如牆板、樓板、樑柱等,然後再運送到工地進行組裝。
相較於傳統的現場澆置(Cast-in-place)工法,預鑄工法(Pre-fabrication)具有許多優勢。首先,它可以大幅縮短工期,因為構件的生產與現場施工可以同步進行。其次,它可以提高施工品質,因為工廠的生產環境比工地現場更容易控制,可以減少人為誤差。再者,它可以降低成本,因為工廠的規模化生產可以降低單位成本。弗蘭普頓在書中提到了一些預鑄工法(Pre-fabrication)的早期嘗試,例如柯比意(Le Corbusier)在二〇年代所提出的「多米諾住宅」(Dom-Ino House)構想,以及美國建築師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在四〇年代所設計的「戴美克森住宅」(Dymaxion House)。
「多米諾住宅」(Dom-Ino House)是一種以鋼筋混凝土為主要結構的住宅系統,其特色在於將建築物簡化為樓板、柱子和樓梯三種基本構件,並採用標準化的模矩(Module)進行設計。柯比意(Le Corbusier)希望透過「多米諾住宅」(Dom-Ino House)的設計,實現住宅的工業化生產,降低造價,讓更多人能夠負擔得起。
而「戴美克森住宅」(Dymaxion House)則是一種輕量化、可拆卸的住宅,其外形像是一個圓頂帳篷,採用金屬和塑料(Plastic)等材料構成。巴克敏斯特・富勒(Buckminster Fuller)希望透過「戴美克森住宅」(Dymaxion House)的設計,提供一種更有效率、更永續的居住方式。
儘管「多米諾住宅」(Dom-Ino House)和「戴美克森住宅」(Dymaxion House)最終都沒有實現大規模量產,但它們的設計理念對於現代建築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們所提出的預鑄化、標準化、模矩化等概念,成為後來許多建築師傚法的對象。
特別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由於戰後重建的迫切需求,預鑄工法(Pre-fabrication)得到了更廣泛的應用,許多國家都投入了預鑄住宅(Prefabricated Housing)的研發與生產,例如英國、法國、德國、蘇聯等。
地域差異的多樣性:建築風格的在地性與全球化的拉鋸,以及建築設計的回應
最後,地域轉型方面,弗蘭普頓關注的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浪潮下,建築的地域性(Regionalism)與文化認同(Cultural Identity)所面臨的挑戰與機遇。他認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建築設計容易趨於同質化,失去地方特色。因此,他主張「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強調在現代建築的框架下,仍然要關注地域文化、氣候、景觀等因素,創造出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築作品。
關於地域轉型,他也在第五版特別著墨,試圖跳脫歐美中心的框架,將更多非西方的建築案例納入討論範圍。他借重「世界建築:批判的馬賽克」(World Architecture: A Critical Mosaic)的研究成果,將全球劃分為十大區域,分別梳理各個區域的現代建築發展脈絡。
在這樣的脈絡下,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所追求的,並非一味復古或排外,而是一種有意識地抵抗全球化均質化的力量,在普世價值與在地文化之間、在新與舊之間、在全球與在地之間,尋求一種動態的平衡。它強調的是地域文化的再詮釋,而非盲目地複製傳統。
章節標題的奧妙:書寫策略的更迭,從人、風格到地域的轉變,以及社會的關懷
弗蘭普頓這部皇皇巨著的章節安排也別具匠心。他提到,早期的版本確實有較多篇幅是以個別建築師為主題,例如阿德勒(Dankmar Adler)、路易斯·蘇利文(Louis Sullivan)、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Charles Rennie Mackintosh)、奧托·瓦格納(Otto Wagner)、約瑟夫·霍夫曼(Josef Hoffmann) 、阿道夫·路斯 (Adolf Loos) 、阿爾瓦·阿爾托(Alvar Aalto)、泰森諾(Heinrich Tessenow)、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柯比意(Le Corbusier)、法蘭克‧洛伊‧萊特(Frank Lloyd Wright) 、密斯(Mies van der Rohe)等人。
這些建築師都是現代建築運動的先驅或代表性人物,各自開創了一片天地,為現代建築的發展立下了汗馬功勞。弗蘭普頓以其生平、重要作品與核心理念為經緯,描繪出這些建築大師的創作軌跡。以人物為主軸的書寫策略,有助於讀者深入瞭解個別建築師的設計哲學與風格特色。但是,到了中後期,弗蘭普頓的書寫策略有所轉變,開始以建築風格或運動為主題,例如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新藝術運動(Art Nouveau)、表現主義(Expressionism)、荷蘭風格派運動(De Stijl)、未來主義(Futurism)、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理性主義(Rationalism)、粗獷主義(Brutalism)、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等。透過這些風格或運動的梳理,他勾勒出近百年來現代建築發展的主要脈絡,讓讀者得以窺見現代建築的多元面貌與內在理路。他坦承,這樣的調整,是因為後來有越來越多優秀的建築師投入現代建築的創作,如果繼續以個別人物為主軸,難免會有遺珠之憾。
書寫結構的內在理路:從個人風格到建築運動,以至於地域特色的層次遞進
到了最後一個部分,弗蘭普頓則是以地域為主軸,探討不同地區的現代建築發展,並特別關注二十世紀八〇年代之後的新興建築作品。這樣的安排,反映了他對於全球化時代建築地域性的關切,也呼應了他所提出的「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主張。他認為,建築師應該要關注地域的文化、氣候、景觀等因素,創造出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築作品,而非盲目地追隨國際潮流。這樣的調整,反映了他對於全球化(Globalization)時代建築地域性(Regionalism)的關切,也呼應了他所提出的「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主張。
弗蘭普頓認為,在全球化的浪潮下,建築設計容易趨於同質化,失去地方特色。因此,他主張建築師應該要關注地域的文化、氣候、景觀等因素,創造出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築作品,而非盲目地追隨國際潮流。在這樣的脈絡下,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所追求的,並非一味復古或排外,而是一種有意識地抵抗全球化均質化的力量,在普世價值與在地文化之間、在新與舊之間、在全球與在地之間,尋求一種動態的平衡。它強調的是地域文化的再詮釋,而非盲目地複製傳統。
建築師角色的流變:從個人英雄到集體創作,建築師在當代建築領域的定位
此外,弗蘭普頓也觀察到,隨著時代的演進,建築師的角色也逐漸發生變化。在現代建築運動的早期,建築師往往被視為「英雄式」的個人,例如柯比意(Le Corbusier)、密斯(Mies van der Rohe)、萊特(Frank Lloyd Wright)等人,他們的個人魅力與創造力,對於現代建築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然而,到了二十世紀晚期,隨著建築設計的日益複雜化,以及社會對於建築的期待越來越多元,建築師的角色也逐漸從「個人英雄」轉變為「團隊協作者」。
在當代建築實務中,建築師往往需要與結構工程師、機電工程師、景觀設計師、營造廠、開發商等多方專業人士密切合作,才能完成一個建築項目。此外,隨著公眾參與意識的抬頭,建築師也需要更積極地與社區居民、使用者進行溝通,瞭解他們的需求與期望。因此,當代建築師的角色,更像是一個「協調者」或「整合者」,需要具備良好的溝通能力、協調能力與團隊合作精神。弗蘭普頓在書中也提到了這個趨勢,他認為,未來的建築師需要具備更廣闊的視野與更全面的能力,才能應對日益複雜的挑戰。他所觀察到的這個趨勢,在當今的建築界得到了印證。
前衛已逝,後衛安在?: Reyner Banham 與蘇聯構成主義的幽靈
弗蘭普頓坦言,他深受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第一機械時代的理論與設計》(Theory and Design in the First Machine Age)一書的影響。該書出版於1960年,與弗蘭普頓1980年出版的《現代建築》相隔二十年,也恰好是佩夫斯納(Nikolaus Pevsner)的《現代運動的先驅者》(Pioneers of the Modern Movement)與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的《空間、時間與建築》(Space, Time and Architecture)之間相隔的時間。
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在書中,將未來主義(Futurism)納入現代主義系譜,並論及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的影響,擴展了現代建築史的視野。特別是未來主義(Futurism)的面向,在更早的建築史論述中是較為闕如的。弗蘭普頓深受此啟發,後來也在自己的書寫中,將未來主義(Futurism)納入現代建築史的系譜。他認為,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的論述,為現代建築史研究開闢了新的視野,也為他自己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他認為,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在書中大量引用建築師自身的論述,讓歷史當事人現身說法,為現代建築史研究帶來了新的視野。弗蘭普頓自承深受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此一方法的啟發,並在自己的著作中進一步發揚光大。然而,他也提到,雷納·班漢(Reyner Banham)在其大作中,卻略去不談蘇聯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是其書寫上的一大缺憾,他認為這可能與其潛在的意識形態偏見有關。
構成主義的失語與回歸:重探蘇聯前衛建築的遺產,及其在當代的迴響
弗蘭普頓指出,蘇聯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在二十世紀二〇至三〇年代的現代建築發展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卻長久以來受到西方建築史學界的漠視,他認為這是一大缺憾。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建築師主張揚棄傳統的裝飾風格,強調建築的機能性與社會性,並積極探索新材料、新技術的可能性。他們的作品往往帶有強烈的幾何感與工業感,例如弗拉基米爾·塔特林(Vladimir Tatlin)的「第三國際紀念塔」(Monument to the Third International)、金茲堡(Moisei Ginzburg)的「納康芬公寓」(Narkomfin Building)、米爾尼可夫(Konstantin Melnikov)的「魯薩科夫工人俱樂部」(Rusakov Workers’ Club)等,都是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建築的代表作。
這些建築師也積極參與社會住宅、工人俱樂部等公共建築的設計,試圖透過建築來改善人民的生活,實現社會主義的理想。弗蘭普頓認為,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的建築理念與實踐,對於現代建築的發展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不容忽視。他特別提到,如果在未來的版本中,應該要將構成主義(Constructivism)建築的代表作品,例如米爾尼可夫(Konstantin Melnikov)的「魯薩科夫工人俱樂部」(Rusakov Workers’ Club)納入,以彌補這個缺憾。他特別提到舒可夫塔(Shukhov Tower)跟金茲堡(Moisei Ginzburg)的「納康芬公寓」(Narkomfin Building)。
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批判:反思後現代主義的喧囂與「少即是多」的回歸
談到當代建築的發展趨勢,弗蘭普頓也回顧了1980年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Venice Biennale of Architecture)。那一年,由美國建築師史登(Robert A. M. Stern)等人策劃的「過去的存在」(The Presence of the Past)主題展,引發了關於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的熱烈討論。弗蘭普頓也躬逢其盛,並且擔任該展的評審委員。他回憶道,當時他對於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的喧囂感到不安,特別是看到許多參展作品過度追求形式上的標新立異,反而忽略了建築的本質。
他更直言,當時的策展方向,有過度吹捧詹克斯(Charles Jencks)、菲力普・強生(Philip Johnson)等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旗手的嫌疑。他認為,相較於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的形式遊戲,他更欣賞那些能夠回歸建築本質、關注場所精神與社會議題的作品。隨後,他更撰文回應,並借用了宗薩克(Tzonis, A.)與勒菲弗(Lefaivre, L.)的文章標題,挪用並創造了「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一詞,引發廣泛的討論,成為當代建築論述的重要分水嶺。弗蘭普頓後來更撰寫專文〈走向批判的地域主義:關於抵抗建築的六個觀點〉(Towards a Critical Regionalism: Six Points for an Architecture of Resistance),進一步闡述他的理念。
批判的地域主義:全球化時代的在地反思,以及對於場所精神的追求
弗蘭普頓指出,「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並非一味復古或排外,而是一種有意識地抵抗全球化均質化的力量,在普世價值與在地文化之間、在新與舊之間、在全球與在地之間,尋求一種動態的平衡。它強調的是地域文化的再詮釋,而非盲目地複製傳統。他認為,在全球化的時代,建築師更應該關注地域的文化、氣候、景觀等因素,創造出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築作品,而非盲目地追隨國際潮流。他以希臘建築師皮奇歐尼斯(Dimitris Pikionis)在雅典衛城(Acropolis)周邊的人行步道設計為例,說明了如何透過現代的設計語彙,來詮釋希臘的傳統文化與場所精神。皮奇歐尼斯(Dimitris Pikionis)的設計,運用了當地的石材、植栽等元素,並參考了古希臘的建築語彙,創造出一條既現代又具有希臘特色的步道,與週遭的環境融為一體。弗蘭普頓認為,皮奇歐尼斯(Dimitris Pikionis)的作品,是「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的典範,值得當代建築師借鏡。
Álvaro Siza 的啟示:場所精神與設計的詩意,當代建築的在地實踐
葡萄牙建築師西薩(Álvaro Siza)的作品也體現了「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的精神。弗蘭普頓特別欣賞阿爾瓦羅·西薩(Álvaro Siza)的名言:「建築師不發明任何東西,他們改造現實。」(Architects don’t invent anything, they transform reality.)他認為,這句話精闢地指出了建築創作的本質,即在於對既有現實的理解與轉化,而非憑空創造。
阿爾瓦羅·西薩(Álvaro Siza)另一句格言:「理念存在於場所之中,而非你的腦海裡。」(The idea is in the place, not in your head.)更揭示了他對場所精神的重視。這句話簡潔有力地道出了西薩(Álvaro Siza)的設計哲學,也成為弗蘭普頓經常引用的名言。
對西薩(Álvaro Siza)而言,建築設計的靈感並非來自建築師的主觀臆想,而是來自對基地環境的深入理解。西薩總是花費大量時間在基地上行走、觀察、感受,試圖捕捉場所的獨特氛圍,並將之轉化為建築語彙。他認為,每一個基地都有其獨特的個性與潛力,建築師的任務就是去發掘並展現這種個性與潛力。在西薩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於基地環境的敏銳感知,以及他將之轉化為建築空間的非凡功力。他善於運用簡潔的幾何造型、樸實的材料和精緻的細部處理,來營造出富有詩意的空間氛圍。他的建築作品往往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彷彿從土地中自然生長出來一般。
當代建築的省思:全球化、社會正義與建築教育,反思當代建築的挑戰與機遇
話題來到當代建築的發展,弗蘭普頓對於當今建築界的發展趨勢表達了他的憂慮。他認為,在資本主義(Capitalism)與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的全球擴張下,建築過度追求奇觀化、商品化,逐漸失去了其社會責任與文化使命,他認為這是建築發展的一大隱憂。另一方面,他也對於當今建築教育偏重理論、輕忽實務的現象感到憂心。他認為,許多建築院校的課程過於關注理論的思辨,卻忽略了建築作為一門實踐技藝的本質。學生們往往缺乏實務經驗,對於營造、構築等基本知識也一知半解,難以應對真實世界的挑戰。
他認為,建築教育應該要回歸本質,加強實務訓練,培養學生的動手能力與解決問題的能力。他也批判了當今建築界過度依賴電腦繪圖技術的現象,他認為這會導致建築師與真實的材料、構造脫節,失去對建築本質的掌握。他強調,建築師應該要回歸「匠人精神」,親身參與營造過程,才能真正理解建築的本質。此外,他也提到了當今建築介面臨的另一個挑戰,即是如何應對全球化帶來的社會不公與貧富差距問題。他以當前各國的政經情勢為例,指出許多已開發國家都面臨著嚴重的貧富差距問題,而建築作為一種社會資源,應該要更積極地介入社會議題,為弱勢群體發聲,創造更公平、更包容的社會環境。然而,他也坦言,在當前的政治經濟格局下,建築師的力量仍然有限,難以撼動既有的權力結構。
建築的微觀倫理:在有限的條件下,創造有意義的小世界,為當代建築的責任
有鑑於當代建築面臨的種種挑戰,弗蘭普頓提出「建築的微觀倫理」(The Presence of Architecture)概念,作為一種可能的應對之道。他認為,在全球化的時代,建築師應該要更加關注「小世界」(Microcosmos)的營造,在有限的條件下,為特定的人群創造出有意義的生活空間。他所提出的「建築的微觀倫理」(The Presence of Architecture)概念,並非要建築師放棄對大尺度的關注,而是要將視野拉回到更切身、更具體的層面,關注個體的需求與體驗,創造出更人性化、更宜居的空間。這並非一種消極的退縮,而是一種務實的策略,在承認自身侷限性的前提下,積極尋求改變的可能。這是一種在承認自身侷限性的前提下,積極尋求改變的可能。
他強調,建築師的責任不只是設計出漂亮的房子,更重要的是要創造出能夠提升人們生活品質的空間。這需要建築師具備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與人文關懷,才能夠真正理解使用者的需求,並將之轉化為有意義的建築形式。他認為,在全球化的時代,建築師應該要更加關注「小世界」(Microcosmos)的營造,在有限的條件下,為特定的人群創造出有意義的生活空間。這並非一種消極的退縮,而是一種務實的策略,在承認自身侷限性的前提下,積極尋求改變的可能。
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省思:社會參與和永續發展的當代建築議題,建築師的社會責任
弗蘭普頓也談到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Venice Biennale of Architecture)的變遷。他認為,近年來的雙年展越來越關注社會議題與永續發展,這是一個好的趨勢。例如,2012年由奇普菲爾德(David Chipperfield)策劃的「共同基礎」(Common Ground)主題展,強調了建築的社會性與公共性;2016年由阿拉維納(Alejandro Aravena)策劃的「前線報導」(Reporting from the Front)主題展,則關注建築如何應對貧困、移民等社會問題。他認為,這些展覽都體現了當代建築的社會責任,也為建築師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
然而,他也指出,當前的雙年展過度強調政治、社會議題,有流於空泛、口號化,甚至與建築專業漸行漸遠的疑慮。他以現任策展人,曾短暫擔任紐約西提學院(City College of New York)建築學院院長的迦納籍策展人蕾絲莉・洛克(Lesley Lokko)為例,指出其策展方向過於偏重政治議題,缺乏對建築本質的關注。他認為,建築雙年展固然應該關注社會議題,但不應該脫離建築專業的範疇,否則就會失去其存在的意義。
美國民眾最喜愛的建築: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的象徵意義
訪談中還談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即2007年美國建築師協會(American Institute of Architects, AIA)所做的一項調查顯示,美國民眾最喜愛的建築是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這座落成於1931年的摩天大樓,曾經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物,也是紐約市的地標之一。弗蘭普頓認為,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之所以受到美國民眾的喜愛,是因為它像徵著美國的國力與繁榮,也承載著美國人的集體記憶與情感。
然而,他也指出,從建築專業的角度來看,帝國大廈(Empire State Building)並非一座特別出色的建築作品,它在空間規劃、結構設計等方面都存在著不少缺點。他更欣賞同時代的另一棟摩天大樓: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他認為,洛克菲勒中心(Rockefeller Center)在都市設計、空間規劃等方面都更為出色,也更具前瞻性。特別是其附屬的無線電音樂廳(Radio City Music Hall),其室內空間的聲學效果與視覺效果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是現代建築的傑作之一。
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的功與過: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的明星效應
談到當代最具爭議性的建築作品之一,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Guggenheim Museum Bilbao),弗蘭普頓坦言他對這座由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設計的美術館評價不高。他認為,這座建築過於追求形式上的標新立異,反而忽略了建築的本質,例如空間的品質、使用者的體驗等。他也批評了該建築的展覽空間設計不佳,以及與周邊環境缺乏協調等問題。
他認為,這座建築的成功,更多的是歸功於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的明星效應,而非其建築本身的品質。他認為,這座建築的成功,更多的是歸功於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的明星效應,以及畢爾包(Bilbao)這座城市的行銷策略,而非其建築本身的品質。他甚至認為,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本人過度追求「藝術家」的身份,反而忽略了作為一個建築師的「基本功」。
他甚至認為,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本人過度追求「藝術家」的身份,反而忽略了作為一個建築師的「基本功」,忘卻了建築的本質與社會責任。他認為,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的自宅,反而更能體現其早年對於「批判性」建築的追求。
法蘭克・蓋瑞自宅的批判性:解構主義的早期嘗試,以及對於建築本質的思考
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的自宅位於加州聖塔莫尼卡(Santa Monica),是他於1978年在一座既有住宅的基礎上改建而成。這座住宅採用了大量廉價的工業材料,例如波浪板、鐵絲網、夾板等,並運用了拼貼等手法,營造出一種粗獷、未完成的效果。
他認為,這座住宅體現了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早年對於「批判性」建築的追求,具有解構主義(Deconstructivism)的傾向。它挑戰了傳統住宅的觀念,也對現代主義建築的正統性提出了質疑。弗蘭普頓將之與杜象(Marcel Duchamp)的「反繪畫」(Anti-painting)相提並論,認為兩者都具有顛覆既有規範的意圖。
見微知著的建築之旅:從安藤忠雄到隈研吾,以及當代建築的多樣性
訪談的尾聲,弗蘭普頓也分享了他對於幾位當代建築師的看法。他特別推崇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Tadao Ando)與葡萄牙建築師西薩(Álvaro Siza),認為他們的作品既有現代性,又兼具地域特色,是當代建築的典範。安藤忠雄(Tadao Ando)的建築以其簡潔的幾何造型、清水混凝土的運用以及對光影的巧妙處理而聞名,他善於將日本傳統美學與現代建築語彙相結合,創造出富有禪意的空間氛圍。代表作包括「光之教堂」(Church of the Light)、「水之教堂」(Church on the Water)、「住吉的長屋」(Row House in Sumiyoshi)等。
而西薩(Alvaro Siza)的建築則以對基地環境的敏銳感知、對材料的精準運用以及對細部的精雕細琢而著稱,他善於將建築與自然景觀融為一體,創造出富有詩意的空間體驗。他的代表作包括「波諾瓦茶屋」(Boa Nova Tea House)、「萊薩・達・帕爾梅拉游泳池」(Leça da Palmeira Swimming Pools)、「波爾圖大學建築學院」(School of Architecture, University of Porto)等。

他也提到了瑞士建築師 Herzog & de Meuron 早期的作品,以及荷蘭建築師赫茨伯格(Herman Hertzberger)的作品。他認為這些建築師都曾經有過輝煌的時刻,創作出了不少優秀的作品。此外,他也提到了日本建築師隈研吾(Kengo Kuma),認為他的作品具有一種「魔幻」的特質,但也有「虛無短暫(ephemeral)」的傾向。
當代建築的多元性:永續建築、涵構建築的發展,對未來的期許
總體而言,弗蘭普頓對於當代建築的發展持一種審慎樂觀的態度。他認為,當代建築呈現出多元化的趨勢,這是一個好的現象。除了前述的「批判的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建築思潮與實踐,例如永續建築(Sustainable Architecture)、涵構建築(Tectonic Architecture)等,都在為當代建築的發展注入新的活力。他對於當代建築的發展,仍然抱持著高度的關注與期待。他希望未來的建築師能夠更加關注社會議題、環境議題,並積極探索新的建築技術與營造方式,創造出更美好、更永續的建築作品。
他認為,儘管當代建築面臨著諸多挑戰,但仍然有許多優秀的建築師在努力探索,為建築的未來開闢新的道路。他相信,只要建築師能夠堅守自己的信念,並積極與社會對話,建築仍然可以為人類社會做出重要的貢獻。他對於當代建築的發展,仍然抱持著高度的關注與期待。他希望未來的建築師能夠更加關注社會議題、環境議題,並積極探索新的建築技術與營造方式,創造出更美好、更永續的建築作品。
尾聲:持續筆耕,持續對話,持續探索建築的本質與未來
訪談的最後,弗蘭普頓透露他仍然筆耕不輟,持續撰寫建築評論與相關論述。他對於建築的熱情,始終如一。他表示:「我對寫作上癮。」(I am pathologically addicted to writing.)他對於建築的熱情,始終如一,並未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消退。他仍然孜孜不倦地思考著建築的本質與未來,並透過文字與世人分享他的見解。他對於建築的熱情,始終如一,並未隨著年歲的增長而消退。他仍然孜孜不倦地思考著建築的本質與未來,並透過文字與世人分享他的見解。他相信,建築作為一種跨越時空的藝術形式,仍然具有無限的可能性,等待著我們去發掘與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