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與不變,陳永興建築師從土溝農村看台灣鄉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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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永興建築師(水牛建築師事務所主持人)

尋找失落的風景

2003年我在象設計集團,結束了九二一的新校園的重建工作,受邀到台南縣來從事全面性的地景踏勘與規劃。對這塊似熟悉又陌生的平原地景,充滿著期待與憧憬的心態,帶著年輕的象集團同事與實習學生,展開了一系列的踏勘活動。

以曾文溪為界,分為南北的水平橫斷式的整體調查,當初師承象集團的發現的方法所建立一套從1/100000 到1/1六個尺度的空間架構,在這個過程中,也許是作為規劃者的敏感度,對”土溝”這個村落產生出特殊的關注。

一個看似平凡的農村,卻蘊涵著令人驚奇的豐富地景元素。土溝是個近山的平原聚落,一條灌溉溝渠貫穿了聚落的核心,集村式的建築群,水田、荷花田、埤塘、水圳、溪流、巨榕、森林、山巒、廟宇、院落、鐵道所構成的風景,可以說是介於荒野與都市之間一個完整的「大地美術館」。這種感知,可以連結到我童年時代我故鄉龍潭已經消失的風景。

但真正動人的不只是大地的風景,在這塊大地上勤奮工作的農民及由土溝村民所推行的自發性農村社區營造,讓我耳目一新,也讓我願意投注我的專業與熱情於這個村落之中,當時我的象設計集團的老闆樋口先生與富田女士,被我拉到土溝來,樋口先生說所有象設計集團喜歡的創造素材,都可以在這裡找得到,而富田女士更說出「土溝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村落」,這個說法也許誇張,但不就是我落腳這個地方的最佳詮釋嗎?

令人心安的居所,文化地景的解讀

對於從事建築、景觀及藝術創作的人,特別是關注地域風土的創作者而言,我一直深信,嘉南平原的大地提供了令人驚奇的養分,數百年來,農村聚落的發展雖經歷了明鄭、清、日據及民國時代的變遷,但一直以農業為核心的土溝村,仍可清楚解讀出其深厚的人文底蘊,我曾在一個土溝古厝的窗欞上看到“得其所哉”四個字,即讓我聯想到老子道德經所言「不失其所者久」的意涵,王邦雄教授解釋說:「回歸童年,回歸鄉土,才有根,才有本,才覺得長久」,人在都會地區有無根的感覺,生命好像在浮動中,我們一定要了解到,那個「所」是價值的意涵,我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叫「所」。

地理學者陳正祥在1959年發表的台灣地誌研究,指出一百多年前台灣人口集中之地反而是嘉南平原的城鎮,以府都為首,其次如麻豆、佳里、鹽水、善化等地區都是人文薈萃物產富饒之地。也因開發的早,雖然以漢族為中心的村落及城鎮隨著時代的移轉而演替,除了社會條件之外也因應在地自然及地理條件發展出與大陸原鄉不同的文化特質。一直到現代,雖然工商發展進步許多,年輕人口外流嚴重。但是農業生產仍為此地區的根本。因此不論是聚落或是人口約五萬以下的城鎮仍保有屬於較傳統的紋理,生活感十足。 相較於中北部甚至宜蘭地區的快速發展,一種緩慢而優雅的生活態度是南方迷人之處。 這些觀察,可以在我仍持續中並樂此不疲的台南城鄉觀察中得到印證。我也在台南藝術大學建築藝術研究所開設相關課程,持續帶領著學生及水牛建築師事務所團隊做觀察研究,但是最終目的仍是能持續不斷的創作。我也一直相信發現是創作的端緒,雋永的作品仍須以地域的風土為根基。

隱藏的秩序

“我的目的是試圖看看在各種看似無序的現象背後,是否存在某種秩序,我也並未宣稱這樣的嚐試一定會有結果”。

這是大思想家及人類學家李維斯陀對自己一生努力的成果,謙遜的評價。映照著自己在從事建築創作的過程,特別是透過發現的過程來探索空間的現象,及其背後所隱藏的秩序,也是我所應做的功課。透過詮釋、分析、解讀、尋找線索,再重新”結構”空間語言之間的聯結關係,不也就是我以往所實踐及未來將持續的創作途徑嗎?這些年來以台南為基地,逐漸的理解在”南方”的大地上的空間秩序,雖然我的理解仍未化成論述,也尚未有成熟的建築作品來詮釋我對南方空間的想像。 不過這件事是一生的志業。2011年5月到芬蘭旅行,閱讀Aalto的作品,感受到那種深刻雋永卻神秘的氣質,跳脫形式的複製移植,從解讀芬蘭大地與歷史,淬鍊出的”語法”,不也就是李維斯陀”結構主義”意涵的呈現嗎?以上是我讀偉大人類學家李維斯陀的傳記,對他的思想在設計創作上的聯想。路途遙遠,但目標越來越清晰,有一種剛剛才要啟程的感覺。

每個聚落都是一座島嶼,而圍繞在聚落四周的田野,就像是海洋

日本名建築師,原廣司,在他的《聚落100則啟示》中說道:「不可思議的是:每個聚落都是島嶼,散佈在沙漠中的綠洲如同島嶼, 沙漠就是海洋,聚落通常有島嶼的性格,也因其封閉性,衍生了每個聚落獨特的風貌,但是為了避免孤立,又需要有防範未然的措施,島嶼聚落文化的特質即”異質事物的共存”,因為沒有選擇,必須相互認同,相互扶持。」這樣的觀點,在我做聚落調查時也有非常類似的經驗。

台南的聚落從高山到丘陵到平原到海岸,從農村到漁村也因細微的立地條件不同,而發展出不同的性格,對內常是不設防的巷弄生活,對外卻呈現出獨立的自明性格。我自象設計集團獨立開業之後,事務所設在後壁鄉的土溝村,也積極參與這個村落的公共事務,駐點式的近身觀察農村的空間與生活,並對此村落的農村再生計畫提出願景。雖然是個典型的嘉南平原農村,卻蘊含巨大的能量。日本東京大學的都市計畫學者,也是日本社區營造的先驅林泰義教授,在參訪土溝村之後,驚訝於看似平凡的農村所呈現出來的魅力,給予高度的評價; 這是南方的集村聚落,經歷數百年來的累積,所散發出敦厚,優雅而雋永的特質,我也相信以南方鄉村為創作基地,是正確的抉擇。

然而一個擋不住的農村發展的異相,卻如溫水煮青蛙般的上演中。

農村發展的異質化的省思—宜蘭已經不宜蘭了

農發條例鬆綁後,農地買賣已不限於自耕農,農舍興建蔚為風潮。豪宅型或時尚型農舍成為經濟相對優勢者炫富對象,從北宜高開通後,蘭陽平原往日開闊的水田成為切割破碎,花枝招展的大型農舍集合體。農地更翻倍飆漲。成為建商炒作對象。對於自豪標榜“宜居城市”的宜蘭,是個極大諷刺。

而且此現象正向台灣其他風光明媚的地區蔓延,甚至交通不便的台東花蓮地區,也有異質化的豪宅農舍或Villa式的高檔民宿佔據山邊海景,侵蝕這這片島嶼的淨土。離島地區的金門。因興建農舍的門檻更低,農地價格已高至無法想像程度。會不會有如“失控的進步”裡所描述的復活島一樣,面臨過度開發,災難性的毀滅呢?

都市地區住宅土地的極度商品化,人民失去居住正義,已是不爭事實,也有越演越烈趨勢。而此風氣也向鄉村擴大,如果整個島嶼城鄉不分的發展下去可以嚴重的說是“滅農”了

當良田流失成為商品,當老農凋零失去傳承。原本令人心安的居所,失去了靈魂,這片先民留下的樂土是否在未來數十年或數年,成為明日黃花或類似逐步消失的北極冰洋,回不去了?

堅持農業才有未來

先進國家如德日,雖是工業大國,但對鄉村的土地,特別是作為農業生產的土地的開發限制非常嚴格。

島國台灣耕地有限,作為糧食生產的農地更加珍貴,但嚴謹的國土規劃,仍付之闕如。在經濟發展優先的政策下,有形產值相對弱勢的農業就犧牲了。

我曾經陪同土溝村民造訪鄰近的沖繩讀谷村做社區交流參訪。讀谷村有大片土地是被二次大戰後美軍基地所佔用,而於冷戰結束後回歸村民所有。當其他鄰近村落因商業利益而將土地賣給財團開發成旅館休閒設施獲取短期利益時,有遠見的讀谷村長帶領村民向祖先學習,堅持以農業為根基的發展,同時發展傳統的手工製陶,邀集陶藝匠師駐村創作。以

“在你所站的土地上深深向下挖掘

必會冒出甘泉”

的信念,反而營造出全琉球最有魅力的農村,並贏得全國的造町運動大獎。獲得天皇立碑的最高榮耀。

且農業產值因其善用南方熱帶土地的資源及現代化的技術,種出木瓜,甘藷,芒果等優質農產品銷往寒帶的日本本島。而長久持續獲利,讓讀谷村民成為富農,將資源持續傳給下一代。

土溝村民在讀谷村的發展學到珍貴啟示,而土溝村的困境也是全台灣農村的縮影。現階段的藝術造村或是自發式參與式的環境改造運動,仍是一個過程。文青式的鄉愁或返鄉創業情結,並不能實質的面對及解決農村發展面臨的“離農”甚至“滅農”的問題。 如何堅持農業突破困境。不只是作為關心農村的年輕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們創作的基地。建立一個平台來共同思索,共同行動,跨領域來結合各專業的智慧,從鄉村出發,深刻自省,研擬戰略,農村發展有其變與不變的價值,我深信堅持以農業發展為根基才有未來。對下一代的生存,才是負責任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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