磯崎新:我們失去了日本當代建築的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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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新建築》2006年9月號《追悼筱原一男》專題)

譯者:煎雞蛋與糟香魚

剛才我想起那個夏天在輕井澤的小屋裡,筱原一男來到當時還破破爛爛的小屋裡吃飯的情形。其實我已經記不清了,好像是去看谷川俊太郎的北輕井澤谷川山莊的現場回來的路上,也有可能是更早的時候吧。能確定的是,當時我弄到了一些糟香魚。我對這道菜偏愛有加,不光是肉,它的骨頭、內臟都可以絲毫不剩地咽下去,帶著令人喜愛的苦味,是種味道純粹的魚。而若是將它放進酒糟里醃製,就會像醃魚壽司那樣浸滿濃厚的滋味。將魚身連骨切片,用來下酒真是美味。因為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所以在餐桌上先擺上這道菜。說是餐桌,其實當時不過是把圖板用作矮桌罷了。發酵食品的獨特臭味在狹小的房間裡瀰漫。筱原一男皺起了眉頭,對這種臭味一言不發,一直沒有動手。從那時開始他便有種古代武士的風格,笨拙卻注重禮儀。直到我們告別的時候,糟香魚都伴隨在他身邊,但他完全都沒有碰一下。分別的時候,同行者告訴我:「筱原先生他喜歡的是像煎雞蛋這種東西哦!」我已經忘了說的是江戶前風味的湯汁煎蛋還是關西風味粗卷的硬煎蛋。

那之後,也有幾次和筱原一男以及他的業主一起吃飯的機會。那些業主都知道筱原一男的喜好,找的都是沒有奇怪臭味,也沒什麼苦味和辣味,就只是提供些燒白魚這樣菜的飯店。當然那樣的店裡面即使是香魚也會把我喜歡的腸子、頭或是骨頭全部去掉。這些業主平日都喜歡些什麼?只要筱原一男在場的話我就沒法問了。既然叫做住宅,就要意識到在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會附著著生活的污跡,總有一天會變質發霉。可是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著眼於純白的空間將永恆持久此一點而委託這位建築師進行設計,看來他們是早有覺悟了吧。

我對於筱原一男非常尊重,他能夠讓業主進入這種超脫的境界,讓他們決心在「藝術」中生活,可說是有著魔術般的光環。但除了尊敬之外,我卻無法模仿。我和他的喜好、行事方法、工作領域都不相同。想要搖撼已有建築界的慣常想法,要是得手了又想重新再推翻,因為我們倆年紀相近,在這點上倒還是相通的。我想筱原一男一定也思考過為此要制定怎樣的策略。但是我們還是有所不同,筱原一男想要把住宅做成「藝術」,我則是想要把房子重組成為「建築」。也就是說我們都想要讓具體的作品回歸到「藝術」和「建築」的元級,但是這兩個領域有著比煎雞蛋和糟香魚更為顯著的區別。大概沒有什麼線索能讓兩者重合吧。

住宅與建築

我在那時,就將筱原一男當做是共同邁向元級的同志。在幾乎是唯一一本英語寫成的關於日本現代建築發展的專著《Making A Japanese Modern Architecture》(Kodansha Amer Inc, 1988)中,作者David B. Stewart在最後一章以筱原一男磯崎新作為總結。我想這是因為他從西歐的觀點憑直覺捕捉到,明顯元級來自於西歐的大寫的「藝術」與「建築」 ,在百年之後終於開始逐漸接納現代建築了。

當時日本國內的主流是像「建築師山脈」、「巨大建築」或是「列島改造」等,元級的觀點雖說現在依然被人排斥,但在當時更是幾乎被當做瘋子。當時在我的兼做工作室的住所開了一場派對。雖說知道這是我的建築師朋友從海外來日本的機會,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誰會來。最後只有被槙文彥稱為野武士的那些獨狼們來了。主要的客人離開之後,大家開始有點醉醺醺了,我記得當時說了長久以來的觀點:「住宅不能算是建築」之後突然驚醒,環顧四周,發現當時在場的人當中,只有以筱原一男為首的還沒有設計過除住宅之外作品的野武士們。本應彬彬有禮的筱原一男神色憤怒,離席回去了。

我連追筱原一男的功夫都沒有,爛醉的伊東豐雄就不由分說撲了過來。二川幸夫則是想要上去打石山修武,對他大叫著「出去比劃比劃!」,但我也根本沒法阻止他們。毛綱毅曠趴在地上,像念咒一樣嘟囔著什麼,六角鬼丈在一邊踢他的屁股。暴脾氣的石井和紘兩眼瞪著,到處晃來晃去。這究竟是怎麼了?

一旦筱原一男這樣一個帶有古代武士風格的存在消失之後,就好像搬走了身上的大石頭,野武士們開始為所欲為,一片狼藉。從這光景來看,他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重要人物啊

20年後的預告

對於1980年代,恐怕會像電影閃回一樣在腦中浮現出一瞬間的光景吧,但對我而言,那可以看作是此後20年的預告。「住宅不能算是建築」,我腦子都沒動一下就說出了這樣無禮的話。但在此後20年間,包括筱原一男在內,所有人都從住宅設計者成為了建築師。如果David B. Stewart還在寫那本書的續篇的話,應該這些人會成為主角而登場吧。無論是「藝術」還是「建築」,現在已經沒有必要鼓起勇氣才能聲稱這些是元級的概念了。每個人現在都這麼想。可以說在這個國家也終於有了一種基礎,使得我們能與外部這個希望將元級思考消解的世界共同交流。

我真切地感到,日本意外遭到的兩場災難,阪神大地震和地鐵沙林毒氣事件在建築話語中投下了濃重的影子,911之後世界上也產生了同樣的狀態。可能人們會說範式轉變了,但我還是認為這是後批評的情況。也就是說,將與「藝術」和「建築」這兩個元級概念之間的距離作為批評進行測定,同時組織話語,這種產生美學評價的姿態失去了有效性。相對地,情況變成了表現為金錢的世界資本動向和表現為民族主義的政治判斷漸漸被優先考慮。要具體說明這件事就必須要在世界的某處也發生類似古代武士筱原一男的憤然離席和野武士們不分場合大吵大鬧的事件才行。

1995年的對立

在世界的其他各處,內戰頻發,人們希望用國家這個古老的架構來進行壓制。此時,國家就會將人權、民主、自由經濟等元概念當做華麗的大旗,藉此進行壓制。然而這個世界正在用事實證明這種做法的無效。元概念什麼的早就做無可做了。這時浮現出來的只有世界資本主義和民族主義。在這個國家第一次見到這種苗頭是在大地震和奧姆真理教時間的那年,1995年。我在這種狀況的判斷上,再次和筱原一男產生了對立。

我的預測是,早已厭倦了中性化表現的世界會在城市化的建築物中搜尋符號的蹤跡。而日本的民族主義則會希望從日本的過去之中導出這種符號的線索。我認為必須批判這種想要從繩文、彌生、古墳時代,乃至天守閣、三味線、大太鼓等古物中尋求符號的做法,他們終究會走進死胡同,這不過是重複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做法罷了。

橫濱大棧客運港碼頭的競圖正好是在兩個代表性事件之間的時期舉行的。當時進行的是無記名投票,所以也不知道每個提案是誰做的。有一個提案看上去好似日本刀的剪影,因而帶上了日本的符號。它吸引了我的注意,也正因為如此寫下了不做推薦的評價。其實這評價本沒必要寫的,後來卻偏偏被印刷了出來。我當時就猜測這會不會是筱原一男的提案,但開封一看也沒有他的名字(筱原一男事務所的提案是以代表松本洋子的名字提交的)。無論誰的提案,我都希望明確表達反對國家主義符號出現的立場,僅此而已。結果最終揭開面具的筱原一男在《新建築》雜誌上發表了指責我個人的像是絕交宣言的文章。(《祝祭與幾何學——關於4個提案》,《新建築》199603)

思考的基點

日本接受現代建築的長期過程中,元級概念的確立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出發點開始的,藉由批判性的操作而使建築成立,堅持這種做法大約20年之後,筱原一男和我都發覺情況發生了變化,範式開始發生變換,政治符號開始受到關注了。而那時我意識到果然我們倆的思考一直是相同的啊。然而日本符號的評價則分裂為兩種。

從我寫了《建築中的日本性》一文(新潮社/2003)可以看出,我並不是隨便就否定筱原一男的提案的。但是這種回想還是無濟於事。當TOTO的間展廊舉行筱原一男大型回顧展的開幕式時,我因為時間晚了而匆忙趕到時想要和他握手,他移開眼神,但還是用力握了一下。我們什麼都沒有說。我想著就是古代武士的禮儀吧。我們倆至今的交往都充滿著衝突。但也正因為如此對我而言才得以測定自己的位置。現在筱原一男駕鶴西去,我覺得失去了思考的基點。不僅僅是對我而言,我們失去的是對於日本當代建築而言的基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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